玉珏碎

　　明晃晃的烛光刺进眼睛里，数不清有多少根盘龙纹红烛在光影中摇曳，暖阁里很静。打从一进养心门前院我都紧紧揪着心，生怕会被人看了去，事实证明纯属多虑，这里平时来的人就少，只偶尔几个耶稣会士同皇上在此交谈，除外基本也无什么人，更别说这是年三十夜里。想来八阿哥也是清楚这里的情况，才会放心大胆一路抱我过来。
　　他俯身把我轻放在炕上，转身走到桌边，探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倒了杯热茶，端到我面前。我凝视着茶杯上万寿无疆如意纹，迟迟不伸手接过来，他犹豫一会儿，躬身拿起我的手托起杯子。暖意透过杯壁扩散到手心，进而逐渐向全身蔓延。
　　正望着杯子发呆，他把杯盖拿起，蹲在我面前，就着我的手把茶盏推到我唇边，柔声说：“快趁热把茶水喝了，不只能让你暖和些，还能解酒。”我顺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茶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体贴，像过去十七年里的每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从前只是对我，如今这温柔已不只是我一个人的。
　　刚刚喝下去的茶水全都变作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涓涓不断。他低头叹了口气，用手背拭掉我脸颊滑落的泪珠，喃喃道：“我有太多不得已和言不由衷。”他说话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
　　我神思恍惚，拂落他的手，自言自语道：“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听闻，他眼底闪过一丝绝望，苦笑一声，摇头道：“知道你不喜我在这，更不想见到我，我走了，你在这呆着哪也别去，我叫九弟过来陪你。”说罢，站起身，叹了口气，负手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此刻强装洒脱的背后，谁也不知道我多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告诉他，我到底有多想让他留下，我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决绝。
　　捧着茶杯的手忽然间没了力气，茶杯应声而落，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回身趴在炕上放肆大哭。

　　晕晕沉沉睁开眼睛，一个安静的侧影坐在炕沿，我揉揉眼睛，没错，是他。支撑着坐起来，他见我醒了，对我露出久违的暖笑，柔声道：“小柔，我不放心你，所以又回来看你。”
　　我笑着呢喃道：“八哥哥。”说着抬手想要覆上他温润似玉的面颊，他笑望着我，并不闪躲。
　　然而就在我指尖将要触及到他的时候，他似一缕轻烟黯淡在我面前，溶进莹亮的光影中，徒留我，举着空空如也的手，痴痴呆坐。
　　突然一个炮仗炸响，我一惊，怵然张开双眼，还是在养心殿的暖阁，烛影摇曳，光晕变幻。我伸手拿下盖在身上的披风，迷迷糊糊地从炕上坐起来，这才注意到有个人坐在另一侧的炕沿，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支着头，俯身而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隐隐透出的桀骜不驯劲儿熟悉得很。
　　他感觉到身后我的动静，坐起身，回头对我笑道：“平日里没见你这样嗜睡，今儿你这一觉从康熙三十八年直接睡到康熙三十九年，再能睡的瞌睡虫见你都逊色三分。”
　　我白他一眼，撇嘴笑笑，央求道：“九哥哥可否给我倒杯水，口渴。”
　　他瞄了我一眼，露出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到桌边给我倒了杯水递过来，讥笑道：“先前装的那样能喝，这会儿怎么蔫了。”
　　咕咚咕咚几大口喝完，他问道：“还要？”我仰头望着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他无奈一笑，转身又给我倒了一杯水，问：“这回可还要？”我摇摇头，他把杯子放回，又坐过来，离我近了些，我问：“现在几时了？前面的宴席可散了？”
　　他紧盯了我几眼，确定我没开玩笑，噗呲一声笑出来，道：“殿上当英雄豪杰，对酒当歌，慨当以慷，敬完这个敬那个，颇有种没几个人能喝过你的势头，怎的这会子窝在这蒙头大睡，来的路上吐了吧？”
　　我拿手捶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还同我打趣，我可没吐，只是差一点儿吐了而已，他道：“刚过子时，我出来的时候还未散，估摸着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席间太后乏了先回宁寿宫，即使是散了，皇阿玛也要携妃嫔去给太后拜年，且得折腾一阵子呢。”
　　我敲了敲脑袋，自己嘟囔着：“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九阿哥一连好笑得盯着我，走过来把披风拿起来，道：“我送你回去，可得赶紧眯一会儿，只怕睡不了两三个时辰就该起来了，一大早还要跟着福晋、命妇们去宁寿宫行拈香礼。”
　　我点头，从炕上起来，说道：“我自己回去便可，九哥哥你也要赶快回府，天不亮就得起来，又是一堆事儿呢。”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披风。
　　他搭着披风的胳膊灵巧一躲，旋即把披风给我裹到身上，低头系带子，漫不经心道：“你当我是特意送你绕一大圈儿再回府么，大爷我今儿个累了乏了走不动回不了府，去翊坤宫额娘那歇着，顺道送你回长春宫。”说完，他自己穿上灰黑水貂绒大氅，走到门边。
　　我撇撇嘴不做声，跟在他后面走进风雪中，心里想着，随你怎么说，我可不在乎。

　　寒风雪夜里，一走到外面立即能感觉到一股侵入骨子的寒意，冷得感觉鼻子都要被冻住一般，脖颈好像都动弹不得。赶紧把吊帽戴在脑袋上，双手裹紧披风方才觉得好些。
　　斜眼看了看九阿哥，他也是冷得不行，一个劲儿搓着手，手心搓热后立即敷到脸上，然后再搓。我看了他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他瞪了我一眼，问道：“有那么可笑？”
　　我连连摆手，憋住笑意，说道：“没有没有。”一松手，披风被猎猎冷风吹起来，拍打在身上，随即立马紧裹住，不再动弹，望着远处雪路漫漫，忍不住问道：“九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九阿哥微蹙眉头，看了我一眼，沉声道：“我当你不会问呢，”默了会儿，复说道，“八哥目送着你离席，之后没多久他也借口离开，我想他绝对是去找你了，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我猜他应是一路跑着回来的，虽然我坐的离他挺远，但还是瞧见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他给皇阿玛和太子敬了杯酒寒暄几句之后坐下，趁没人注意冲着我指了指西北方，比了个口型我看像是‘养心殿’，知道他放心不下你，又不好脱身，我找了个由头躲出来找你。”
　　经他说完，在这凛冬风雪里我的心间萌生一丝暖意，装作无谓的样子点点头。
　　他见我没什么大的反应，右手轻握拳抵在嘴上轻咳一声，道：“芊柔，此时此刻只有你我再无旁人，你和八哥都是对我来说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以前是旁敲侧击给你知会，如今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了。”
　　我转头对他灿烂一笑，道：“咱们这交情没什么不能说的，别憋在心里，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他看着我眼神淡淡，转而目光飘向远处，道：“皇阿玛为什么会撤销对你和策棱的指婚，你不会真以为是皇阿玛听了裕亲王的话，再加上嘉仪也替你说话这事儿才落听的吧。”
　　“难道不是么？”我不解问道。
　　他道：“虽说裕亲王开口皇阿玛会慎重考虑不假，可你别忘了，你这件事前前后后有多少人在皇阿玛面前言语过，即使一向目中无人的嘉仪也能替你说话，言多必失的道理你该懂。直到后来，皇阿玛不许旁人再对他提起这件事。”他说的对，同一件事，说的人多了，听的人自然就不耐烦，当时忙着搬救兵，连刺激嘉仪这招儿都能想到的我确实没顾虑到这个层面。他续说道：“除了皇阿玛、裕亲王和八哥，再没有人能知道那天下午他们在乾清宫说了什么，直到后来传出皇阿玛取消对你的指婚的消息，与此同时贵喜传旨八贝勒要娶安亲王外孙女郭络罗婉钰。你想想，这两件事一前一后发生难道真的是巧合？我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我是不信。”
　　跨过蠡斯门，雪渐渐小了，彻骨的寒意丝毫不减。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积雪，不说话，径直走着。
　　九阿哥继续道：“后来八哥几日没有去内务府办事，我和十弟、十四弟去寻他，府中上下清静得很，根本不像要娶亲的样子。知道看见在宁曦阁残醉的八哥，他斜靠在榻上，手下压着一幅画像，你可知画中人是谁？”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他轻笑一声：“是你。”
　　倒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九阿哥，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整颗心像那次从悬崖掉落一般，堕入我看不见底的深渊。
　　他轻笑一声，说道：“很可笑是吧，起初我也不信，虽然八哥一早就对我们几个说过一些话，可是在看到画像之前，我和老十、十四没有人把那话真真切切地往心里去过。”旋即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芊柔我一直那你当我的亲妹妹，对你坦诚以待，如今不怕你多想，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打从刚知道你要嫁给策棱的时候我暗自欣喜过，一则为你，紫禁城里的公主没有谁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朝廷大局基础之上，而且为你思虑的周全，许你婚后在京城常住，相较别的姐妹，皇阿玛对你的安排再优渥不过；二则你若嫁给策棱，凭借皇阿玛对他的厚待，加之他自己也争气，许多事可以多得些便利。”
　　只是一门在我看来一蹴而就为了冲喜而成的婚事，在九阿哥他们眼中，竟有这样多的信号。早先虽知“最是无情帝王家”之理，却从未往自己身上考虑过，长久以来总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会是漏网之鱼，岂不知所有的一切全然由不得自己。
　　他道：“人人都言，八哥能娶到婉钰无形之中拔高了他的身价，削弱了因母家地位相对卑微的劣势，真是可笑，她安亲王岳乐外孙女地位再贵重，难不成能尊贵过顺治爷的亲孙子。殊不知已故安亲王的亲王之位也岌岌可危，我早就听说贝勒诺尼已在搜寻安亲王执掌宗人府时候的错处，只是不知何时揭发而已，到了那个时候，指不定是谁倚仗谁。”
　　我对前朝的事从不上心，他后来所说我是前半句听着，后半句顺着耳朵冒出去，如此听着还听得整个人心神恍惚。
　　九阿哥刚说完，一抬头见已经到了长春门，他叹口气，道：“喝了些酒，今儿晚上话倒是没少说，”一面说着，一面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一气全告诉你了，你知道了心里有数便可，放不放在心上随你。灌了酒又被这风吹了一路，此刻头有些胀痛，可得赶快回去躺着才好。”
　　我摆摆手，道：“快去吧，再不睡也睡不了多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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