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今年的初雪有种来势汹汹，席卷万物的势头，纷纷扬扬地飘了几天，终于在十一月的第一天放了晴。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日我披上一件厚实的白兔毛滚边绣冬梅大氅同十四阿哥一道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顺便瞧瞧许久不见的夙莘。
　　秋桂引我们进去，与外面万物肃杀、寒气逼人不同，宁寿宫殿内温暖如春，几块红箩炭在罩着熏笼的炭盆里灼烈燃烧，隐隐能嗅到一股糯香甘甜的味道。窗边的炕上，夙莘依偎在太后怀里，手执书卷，跟着太后一字一字念，炕上的茶桌上摆放一只琉璃花瓶，斜斜插着几枝梅花，红梅居多，与点点白梅相映成趣。宁岚在一侧抚琴，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从她指尖轻缓淌出。
　　我和十四阿哥俯身请安，太后抬起头，慈祥看着我们，吩咐赐坐。十四阿哥就近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我则坐在太后和夙莘对面，宁岚对我眨眨眼，唇边漾出一抹甜笑。
　　太后教夙莘的是张谓的《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梅花发，疑是春来雪未消。”
　　夙莘跟着太后朗声吟诵，学的很快，只读了没几遍就能背过。稚嫩的童声默出的诗句别有一番恬淡幽韵，和着琴声，与桌案上的梅花相映截然成趣，十四阿哥忍不住问秋桂要了笔墨纸砚，在夙莘的朗朗吟诵下，未几，一幅溪畔踏雪寻梅图豁然映入眼帘。
　　听夙莘默完，我问道：“夙莘，你可知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夙莘嘴角上挑，调皮一笑，露出几个豁牙，说道：“芊柔姐姐的问题莘儿不知，只是莘儿奇怪，冰天雪地的他为何要去溪边寻梅？明明春寒料峭，溪水早已冰封，缘何靠近溪边的梅花却会先开？”
　　听了夙莘这一番话，屋里的人俱是一阵笑，十四阿哥停笔，望着夙莘笑道：“却是十三哥的亲妹妹无虞，连这读诗后质疑的语调都同十三哥一模一样，小时候十三哥在上书房就是这样跟师傅叫板的，听得师傅抚掌大笑。”
　　太后亦是笑着，说道：“胤祯，哀家看你一进门就忙着作画，来拿给哀家瞧瞧。”
　　十四阿哥略微迟疑：“随手拙作怎入皇祖母慧眼，更何况题诗未成，算不得成品。”
　　太后平和道：“无妨。要说你们个个文才兼修，哀家却只看过几幅胤祥的画作，今儿赶巧，你也有心作画，要说题诗未完也好办，”说着，太后转而看向我，“芊柔这次来倒是安静不多言语，这诗就让柔丫头给你续上。”
　　我听闻一愣，一口茶水险些噎在喉咙里，十四阿哥倒是狡黠一笑道：“ 太后所言甚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作势起身要让我过去，见状，我狠狠瞪他一眼，没成想却被太后看在眼里，太后抿嘴一笑，对我说道：“芊柔现在是越发懒惰，从前来哀家这还陪哀家吟诗作对，现如今只顾跟哀家聊天，今儿更是连话都不多说了。”
　　我笑道：“皇祖母眼下身边有宁岚，琴棋书画俱精，芊柔再多说只怕会班门弄斧，反倒显得自己不足，索性把笨拙之处藏起来，不知者才不为过嘛。”
　　宁岚在一旁浅浅笑着：“公主尽打趣宁岚。”
　　我对宁岚低低一笑，夙莘看着我皱眉道：“芊柔姐姐好小气，连首诗也不作。”说罢更是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我站起身，对着太后福一福道：“既然如此，芊柔只好献丑，若是做得不好，还请皇祖母莫笑。”
　　太后慈和笑着，点点头，我走到圆桌旁，十四阿哥站起来，把蘸饱墨汁的笔递给我，我一面挽起袖子，一面笑着接过，趁他不被用手肘对着他胸口狠狠打了一下，他低身低叫一声，紧捂住被我打的地方，嗔怒看着我。
　　我装作没看见，坐在凳子上，埋头看着他的画：群山掩映之中，一条小溪从山间奔流而下，似乎冒着热气，想来应是活泉水汇集而成，远处山上松林密布，近处几株梅树错落分布在溪水两岸，距离溪流最近的一株树上梅花业已全开，朵朵如白玉条一般装点在枝头。
　　画的确实有趣，与夙莘吟出的诗句如出一辙，我嘴角含笑，目光移到卷面右上角，十四阿哥只写了一句：“雪染青松拂玉枝，红尘不到静阶墀。”细细品来，张谓的《早梅》把挂满梅花的枝桠比作白玉条，十四阿哥的诗把远处缀以积雪的松树看做玉枝，颇有相得益彰之妙。
　　接下来的诗该怎么续呢？目光环视一圈，扫过窗边茶桌上琉璃花瓶里随意插的梅花，吟诗的夙莘以及垂首抚琴的宁岚，心中已有大概，清浅一笑，提笔写下：“黄花未谢梅将发，相伴琴书在是时。”
　　见我搁下笔，十四阿哥凑过来瞄了一眼，叹道：“妙也！妙也！”边说边把这幅画给太后呈上去。
　　夙莘低头看了会儿，方抬头对太后道：“十四哥哥的画看起来潇洒些，而哥哥画的偏重感觉。”
　　太后仔细看着，渐渐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一面赏画，一面说道：“山遥水远遗墨间，彼岸花开意连连。依哀家看，胤祯的工笔丝毫不逊色与胤祥，你们俩笔下丹青，胤祥的画有石涛所言‘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水性即我性，水情及我情’的意境，胤祯之笔吴带当风，雅韵翩然，空寂超旷。芊柔丫头这句诗看似不着声色，使得整幅画整首诗有了落脚。”
　　说罢，太后对宁岚招招手，宁岚凑过来，亦是笑言：“十四爷平日里隐藏的倒是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十四爷的上句诗提及的俱是画中之景，乃虚；公主续诗意在此情此景，乃实。十四爷只道，妙也，要宁岚说岂止是妙，更是绝妙。”
　　宁岚说完，太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嗔道：“由此可见芊柔可不是做不出诗，是越发懒惰了，”随后又看向宁岚，“你也是净挑好听的哄着哀家。”旋即，太后笑着小心把画作卷起，侧身交给秋桂：“三分画，七分裱。改日找个技术好的师傅裱起来，哀家要把这画挂在殿内显眼处。”
　　夙莘道：“皇祖母，莘儿乏了，想回房歇会儿。”
　　太后笑着点点头，抬手唤来宁岚，夙莘从炕上下来，俯身恭敬道：“皇祖母夙莘走了，”转身对我和十四阿哥道，“十四哥哥，芊柔姐姐回见。”说罢便由着宁岚牵着她走出正殿。
　　我和十四阿哥各自坐回，我道：“今儿瞅着夙莘比前些日子心情欢快些，看得出来皇祖母对夙莘很是上心。”
　　太后叹气道：“敏妃没了的时候夙莘是什么样子你也见到了，她刚来宁寿宫时整宿不合眼，即使眯一会，都会梦魇而醒，眼带惊悸，哀家每晚陪着她睡。这孩子时常从梦中惊醒，每次醒来都一身冷汗，恐惧万分。她虽年纪小，却也懂发生了什么。”
　　十四阿哥定声道：“虽说是一母同胞，夙莘同温恪和十三哥都不一样，十三哥由德妃娘娘带大，温恪也是从小跟着宜妃娘娘的，唯有夙莘自出生便一直在敏妃身边。”
　　太后点头道：“夙莘这孩子命苦。不过她的悟性极好，像极了敏妃和胤祥，教给她的诗词很快便能默出，还能体悟诗中之意，这点倒是让人省心。”
　　我道：“夙莘如此上进懂事，敏妃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回去的路上，踩着松软积雪，低头想着：当初敏妃以宫女身份入宫，侍奉年幼的三皇子，把自己所学所知毫无保留教给他。无形中凭借自己学识素养得到皇上青睐，得以伴君一侧，只是她陪伴的这位帝王不是能为了心仪女子“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唐明皇，她跟着皇上十余年，生育一子二女，在有生之年却无福晋封，始终位列庶妃。不过好在她唯一的儿子文博以恒，诗书画意皆通，温恪聪明伶俐，敦恪乖巧懂事，得到太后喜爱，往长远看定能嫁得如意郎君。
　　十四阿哥侧脸瞄了我几眼，见我低头默不作声，他道：“芊柔姐想什么呢？”
　　我抬头望着雪后明净如洗的天空，轻声道：“你说如果敏妃还在，夙莘在她身边长大直到嫁人，和现在夙莘养在太后身边相比，哪样更好？”
　　他道：“到底怎样对她更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现在探究这个并无意义，且不说太后对夙莘百般疼惜呵护，即使待她不好，敏妃又能醒过来么？”他看我默不作声，沉声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一个最终归宿，哪怕中途出现什么差池，命数总会让这一切都回归本真，只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两只麻雀停在明黄色琉璃瓦上，似乎是在驻足听我们说话，十四阿哥话音落下没多久，它们嬉闹着飞下，在雪地里蹦跳着，用尖嘴翻着雪，看起来像是在找食吃。翻了半天一无所获，一只体型略大些的摆了摆头，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另外一只也跟在它后面飞了。
　　我暗自笑了笑，不经意想到，那只大些的鸟儿像是他，另外一只像是始终跟在他身后的我，一直以来，有他的地方便有我，有我的地方便有他，殊途同归？这究竟是途，还是归？
　　左右看看四周没人，我随口轻问道：“我知道你们几个经常在一起，十四弟，八哥哥现在好么？”憋在了许久的问题一问出，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
　　十四阿哥讶然，旋即很快恢复正色，道：“你之前遇见八哥也看到了，好与不好，芊柔姐你能看得出来。”
　　我静默不语，弯腰捧起一堆未被人踩到的积雪，贴着手心的雪先融化，一滴滴晶莹的雪水顺着指缝漏出，霎那间凉意弥漫至整个手掌。
　　十四阿哥走上前，远远望着宫阙重重，道：“八哥不易，但他从来不说，他从来都不会把自己心事揭露给旁人看的，不管心里多苦，他给人的感觉总是风度端凝。若非打小就跟着八哥，我也不会对他了解这样透彻。”
　　同样是自小跟在八阿哥左右，十四阿哥所说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如今事态发展早已超乎我的预想，娶妻与八阿哥而言也是顺理成章，即使之前每次皇上提起都能以各种理由搪塞，随着八阿哥年岁增长，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更何况，他现在担纲广善库之任，逐步涉足朝廷政事，如能娶得一门较好的亲事，与他的政途而言更是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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