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经上次九阿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一番话，心里芥蒂少了些，静心想了好多天，也不似早先那般对八阿哥心怀抵触。那日他临走说，后天要去八阿哥府，想我与他同去。纠结了两天，终究也是没去，我想，在我和八阿哥的感情上，我还是太胆小，瞻前顾后犹豫的事情太多，看不懂的也太多，没有心情去慢慢想这些事，兴许等我想明白了，弄懂了的时候早已桑田沧海。
　　即使不想见，也终究免不了碰面和擦肩。就像偏偏不喜欢毒辣的烈日，也无力阻止太阳的日升幕降。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似乎比以往都早了些。因是第一场雪，下的不大，雪花是一粒一粒从天空飘落下来的，抬手拈来，指腹上未化的雪花还能清晰数出六片花瓣。未及细细欣赏，六瓣花在我指尖的温度下，渐渐消融，心底徒增一抹无奈，放下手，提步顺着长街往前走。
　　没走两步，却发现自己居然信步往乾清门走来，脑子里猛然闪进那晚的场景，在这座门里面，他死死捂住我的嘴，强忍着被我咬的疼痛，不让我呼喊。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竟能如此疯狂，如果搁现在的我，不一定会有当时那种毅然决然不顾一切的勇气，只有几个月的光景，自己的心态却变了这么多。
　　忽然看见身穿补服的八阿哥、九阿哥和身着常服的十四阿哥从乾清门出来，我下意识赶紧转身往回走，闪进内右门，身子紧贴着红墙，好不容易恢复到平静的心却砰砰跳个不停。
　　明明在这时候最怕碰见的就是他，成亲后的他，却偏偏这么巧合，偶尔出个门居然给碰上了。现在只希望他在我转身之前没有看到我，或者装作没看到径直顺着后左门出宫。
　　四周倒是安静得很，雪花还下着，片片飘零落地融化不见。
　　靠墙站了半天，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这才鼓起勇气，探身望出去。这一看不要紧，倒是唬了我一跳，十四阿哥斜靠着我侧面的墙站着，我一歪头正对上他的脸，吓得我猛吸了口气，白了他一眼：“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怎么没听见，难不成你走路都是不出动静的么？”
　　十四阿哥离开斜靠的墙，抬起右手轻掸左边袖子上的灰尘，撇嘴一笑，学我刚才的口吻说道：“芊柔姐，你又是怎么回事，还要装没瞧见，自己却躲在这。”
　　我对他灿烂一笑，正要开口回击，看见十四阿哥身后一个于我而言熟悉到即使闭上眼睛都能勾画出他轮廓的身影款款而来，嘴角伸展的笑意瞬间凝滞。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和九阿哥已走过漫天飞雪来到我面前。几月未见，依旧风姿卓绝，嘴角携带的笑意暖如春风，只是他的身子好像比以前瘦削，面容憔悴，眼睛里有些红红的血丝，却还是用期许的眼神凝望着我。我俯身请了个安：“八哥哥安好。”又对九阿哥眨眨眼睛，“九哥哥安好。”
　　一语毕，十四阿哥一脸惊愕地望着我，八阿哥也眼含惊讶，旋即恢复正常，微微笑，温柔道：“小柔，好些日子没见，你可好？”
　　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这是他随口问出的礼貌之语，还是他心里真正想要知道的，我低了头，小声道：“我很好，八哥哥别来无恙。”
　　八阿哥面上始终维持着微笑，九阿哥沉默笑看我，亦是不语。十四阿哥站在一旁略显尴尬，看了看八阿哥再看看我，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问道：“雪花儿还飘着，芊柔姐这是要去哪？”
　　我笑道：“想去看看夙莘，上次见她还是敏妃没了那天，当时她不爱与人讲话，不管看到谁，眼神都是怕怕的，也不知她现在怎样。”
　　十四阿哥道：“前日见十三哥时还提起她，十三哥说她现今很讨太后喜欢，小小年纪也很是聪慧，喜读诗书，皇阿玛都说她有敏妃当年的模样。”说罢，侧头看了八阿哥一眼。
　　九阿哥接着十四阿哥的话茬随口说道，“你倒是挑了个好日子，眼瞅着这雪要下大了，不如改天再去，回去拥着暖炉，静赏梅花也好。”
　　我对他莞尔一笑，满不在乎道：“我也不过是一时想起来，刚好眼下没什么事，便去了。我左不过一俗人，哪有文人骚客的雅兴，拥炉赏雪画梅，九哥哥净是打趣。”
　　听我这么一说，八阿哥嘴角沁出一丝明亮的笑意，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不禁拊掌大笑，一时间气氛融和了许多，九阿哥欢快道：“你若是个粗人，那我们岂不成了野人。你性子倒是有点随三哥，没事爱翻几页书，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们能不知道。能不能跟四哥、八哥、十四弟比我不知道，但你读书的确实比十弟多。”说罢，又是一阵笑声。
　　我斜睨九阿哥一眼，嘟着嘴，无奈地摇摇头，抱着胳膊道：“这前一句我听着顺耳，可这后一句，怎么这后一句变味儿了，回头我告诉十哥哥你可仔细着些。”
　　九阿哥笑着说道：“八哥、十四弟，你们有没有发觉，这有日子没见芊柔了，原听说她闷在屋里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成想这书没少读，连带着脾气也变厉害不少，看来咱们还得多找她出来才是。”
　　十四阿哥点头表示赞同，八阿哥笑站在一旁不说话，柔和的目光自上到下打量着我，最后定定地凝视我没有套着手捂的右手，若有所思。余光虽看见八阿哥盯着我神色缓和，可只顾着同九阿哥和十四阿哥说话，并未细想其中缘故。
　　雪下得比早先大了些，几人立在雪中谈笑，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本就关系比旁人热络，加之好久没有碰面，自然想说格外多。
　　八阿哥不似九阿哥和十四阿哥说的话多，却一直眼里含笑看着我们几个。我的目光触及八阿哥蟒服上的云肩，雪花片子落在紫貂绒镶边上，很快就融化了，绒毛一缕一缕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内心是极想帮他把那些水珠掸掉的，可还是努力克制着想要抬起的手，虽然举动不算亲昵，可我却不敢再同他有过多接触了，只怕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神再起波澜。

　　雪下得愈来愈大，想着八阿哥、九阿哥要出宫回府，怕雪下大了路上不方便，这才跟他们分别。本来想去宁寿宫看夙莘，见雪势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又不想这么早回去，索性躲个懒，七拐八拐走进一处湖心亭，坐在绑了垫儿的石凳上赏雪。
　　脸贴在手捂上，胳膊支着脑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八阿哥温柔的浅笑，眼里的血丝，比几月前瘦削的身形，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场意料之外的久别重逢，我和他之间竟多了些疏离的味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这难道不是那晚月下说出别离之语的我最想见到的吗？
　　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划过脖颈，我心里着实是惊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原来是那只雕刻成山茶花式样的紫晶手镯从袖中滑落出来刚好碰到了脖颈。
　　低头摩挲着它，一遍遍浅吟道：“皓皓知难污，尘飞谩自红……”猛然想到，刚才你微笑着的眼睛锁定之处原来是它！在言谈笑语间它无意露出吸引了你的目光，不知你可否在思索，我是不是真的做到了你要我做的。
　　我想，你希望我做的我正慢慢做到，起先以为只要不闻窗外事，足不出户，潜心研读古籍，便可如此，今日我才发现，那只不过求的是面上平静，真正的内心的平静祥和，内在的濯清涟不妖却是太难。即使我能做到，只不过见你一面便原形毕露，赤裸裸地揭开伤疤自嘲自笑。

　　正兀自冥神想着，忽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爽朗的大笑，接着有人说道：“倒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刚还说自己俗人一个，没赏雪的雅兴，这会子自己一个人悄悄儿看起景儿来了。”
　　听闻猛地一惊，赶紧把镯子塞回袖中，回头一看九阿哥和十四阿哥顺着曲折小桥缓步而来，并没有看到八阿哥，这才松了口气，笑说：“彼此彼此，你们不是也没出宫，还一路跟了我来。”
　　十四阿哥坐下后连连摆手：“这可不关我的事，八哥跟裕亲王有约，九哥又不想太早回府，再说我也没事可做，这不就跟着九哥来了。”
　　我微微一笑，诚挚道：“好些日子没见，有句话一直想当面说，只是刚才碍着八哥哥在没法说，那天的事，要多些你们俩。”九阿哥和十四阿哥疑惑对视一眼，不明白我这么郑重为的哪件事，我续说道：“我早就听说了，那天若不是你们两个拉着，由着十哥哥说话不经脑子的性子，真不知道他能说出什么。万一把额娘惊动，只怕我到现在都见不着你们。”
　　他们恍然大悟，十四阿哥道：“十哥这牛脾气一上来，旁人怎么劝都不听，我和九哥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拉回去。”
　　“不过，我奇怪的是，听八哥府上下人无意透露，八……”我和十四阿哥听到九阿哥的话，还没等反应，九阿哥自己倒生生把那句没说出口的“八嫂”咽了回去，续道：“婉钰竟从未进去过雅籁园一步。雅籁园是什么地方，宁曦阁里都有些什么你心里清楚，更别说这是八哥亲自画好图命人建造的园子。”
　　第一次听到“雅籁园”是跟九阿哥嬉闹把他推入水中那天，十阿哥打趣说，这园子费了八阿哥那么多心思，想必是日后八福晋的住处，八阿哥未语，只一味温柔笑着。直到养伤的我住进去，才恍然发觉，宁曦阁的一切陈设都那么熟悉，甚至还有八阿哥寿辰我送给他的屏风。
　　我默默看向已被积雪覆盖的湖面，浅笑道：“左不过是自家园子，去不去有那么重要？”
　　九阿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吟吟道：“不过我看你的气色和心情比上次见你的时候好多了，人家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有道理的。”
　　我道：“无牵无挂，有些事既已想通，心情自然是好。”
　　九阿哥张张嘴还未说出话，被十四阿哥抢先道：“只是芊柔姐与八哥看起来生分不少，想着我们几个以前在一起多好，不至于因为八哥成亲落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听他说完，我脸上表情一僵，九阿哥板着脸叫道：“十四弟！”十四阿哥自觉失言，忙住了嘴，九阿哥干笑一声，转而道：“芊柔，我倒是有桩稀奇事要告诉你。”
　　我来了兴趣，忘了刚才的尴尬，凑过去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九阿哥抿嘴神秘一笑，站起身，背着手走两步，说道：“单凭我这么说反倒是没有意思，你什么时候出宫见到了自然觉得稀奇。”
　　十四阿哥好像知道些什么，与九阿哥对视一眼，会心一笑。我一看连十四阿哥都知道我竟不知，白了九阿哥一眼，轻笑道：“莫不是你又娶了哪家小姐还是开了间什么商行，淘到了稀奇古怪的玩意？”
　　九阿哥不慌不忙道：“等哪日天儿好，你随我们出宫，自然知晓。”
　　我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嘟着嘴道：“想着法儿骗我出宫，当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门儿也没有。”
　　跟他俩笑闹了会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敛了笑意，一脸正色看向九阿哥问道：“温恪现在可还好？虽说她自小是由宜妃娘娘带大，可现在毕竟不同往日。”
　　九阿哥道：“从敏妃殁了到十月份梓宫奉安，她都没怎么吃东西，额娘问过服侍她的侍女，温恪整夜整夜睡不好，时常梦魇，自己一个人偷偷哭过几次。不过好在她是打小跟着额娘惯了的，额娘也常常宽慰她，慢慢好些了。”
　　我听后，应道：“连从小到大没怎么在敏妃身边待过的温恪都这般，夙莘的情况只会比她更糟。”
　　十四阿哥想了想道：“改日我和芊柔姐一同去宁寿宫看看夙莘。”
　　我点头，九阿哥看了看我，恻然笑道：“芊柔心里装的人太多了，却唯独容不下一个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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