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因敏妃病逝，原定于闰七月为敏妃冲喜的八阿哥婚礼延后至十月中旬，给八贝勒府和安亲王府足够时间以筹备一场风光的婚礼。
　　这几日，宫里宫外一团喜气，似乎都在为八阿哥大婚准备着，听说八阿哥入宫的次数都少了，皇上准了他的假，免了每日的朝觐，让他全心预备婚事。
　　就在八阿哥大婚的前一天，有个人的突然意料之中的造访打破了我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情。
　　那是十月的一个黄昏。
　　宫里被八阿哥婚事的喜讯炒得沸沸扬扬，已经到了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议论的地步，我有心躲离这些聒噪的街谈巷议，只身一人寻了个静谧些的草地，简单铺了张丝席，仰面躺倒，看着天空。
　　不一会儿，听到踏在草上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我没转头看来人，心里早已猜出大概，拍了拍旁边空出的席子，淡声道：“现如今才明白陈与义当时写的‘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是何种场景，只不过他是随船而行，我是看云游走。”
　　九阿哥随我躺卧，静静看了会儿云，说道：“你可知我到处都找不见你，你却躲在这里悠哉看云。”
　　我懒懒道：“无论身处何地都感觉嘈乱得很，总得找个地方让自己静下来，”转头看着他，“九哥哥，你也该静静心了。”
　　他轻笑一声，没吭声，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依我看如今能静下心赏云、读书、品茶的，整个宫里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人，其实早几天我就该来找你，你知道明日八哥大婚。”
　　心里倏而一紧，好似一根尖锐银针骤然扎进来，我面上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我知道。”
　　他忽然转头凝视着我，问道：“怎么回事？”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依然对这个问题心怀抵触，佯装不明白，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八哥整日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入，闭门谢客，不明就里的人只当他是筹备婚事，我去了几次，眼见他天天窝在宁曦阁里，一呆就是一天。我也有日子没见你了，没想到你也是，成日在长春宫，这会子倒是不嫌闷得慌了。”他一气说完。
　　心灰意冷，一面轻闭上眼睛不再看天，一面淡淡说道：“八哥哥要成亲，不同往日，我不适宜再同他走得太近。”
　　九阿哥撇过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我早就成了亲，我也有妻妾，怎么不见得你同我走远？”
　　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更是猜不透这话中深意，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他清冷的目光，与平时跟我玩闹时判若两人，我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知道。”
　　看到我的神情，听到我的叹气，九阿哥恢复先前仰卧的姿势，声音沙哑，低低说道：“芊柔，我不该这么说。”
　　我摇摇头，事已至此，不想放在心上、不愿去在乎的已经太多。
　　九阿哥不再看我，自己低声感慨道：“八哥正在做的事，在我看来，分明是在冒险，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肯定是有难以启齿的原因。我隐隐感觉，八哥可能知道什么，只是不能说出口。”
　　这没来由的话，倒是让我有些懵，我怔了一下，问道：“什么？”
　　他神色微滞，喃喃道：“我也说不好，但芊柔你要明白，为了你，八哥什么都能做，”冥想一会儿，忽而转头看向我，眼神诚挚，“还记得我去乐志轩找你那日，你说过你想见八哥，”我回想一下，是有这么回事，点点头作为回应，他继续道，“我去找你之前，见过八哥，他也很想见你，只是他太在乎你，在乎到根本不敢问你你的决定，他害怕你会给出他不想听到的答复，自小一直追随他，这却是我第一次看到八哥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是因为你。”
　　这是我早先根本不知道的，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滋生蔓延开来。他顿了顿接着道：“那天从你这回去，我告诉他你想见他，告诉他你不愿嫁给策棱。第二天散朝后，八哥有意避开群臣，率先出了太和殿，他是在跟自己打赌，赌你会去见裕亲王，赌你会到太和殿，向他看你一样看他一眼。”
　　他的话语，犹如一块巨石，投向心海，溅起朵朵水花，风波平静后残留道道水痕。我拧过头去，不看他，心里、脑子里全都乱作一团，不想思考，所有经历过的一切就像被打乱的线团，不知道该从这团乱麻的哪里开始解起。
　　见我不说话，九阿哥坐起来，轻拍我的胳臂，道：“我要走了，府上、商行里还有一堆事，你早些回去，眼瞧着天要黑了，再加上深秋比不得夏日里能在地上躺得久。”
　　我心里茫然，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九阿哥目视着我，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我想让你看清。”说罢立起身，敛敛袍子，提步要走。
　　我忽想起来些什么，忙道：“养脚伤的时候哥哥怕我闷，带去雅籁园一箱书，如果你什么时候去八贝勒府帮我取回来吧。”
　　九阿哥顿住身形，头也没回，说道：“这忙我不帮，你若有心自己去拿。我猜想明日八哥大婚，你指定不会去的。”还没等我回答，他转而诚挚道：“后日我要去八哥那里，你要是想得通了，差人告诉我一声，我带你同去，八哥他很想见你。”
　　未等我说话，他自顾走了，空余我心中愁苦，剪不断理还乱。心叹道：九哥哥，你来这一趟，到了是来劝我还是来给我添堵。

　　第二天醒来，看到外面天高云淡，晴空万里，心想着果真是个适合成亲的好日子。
　　我既已决定躲开，断然不会去八贝勒府凑那个热闹，更不会在留在乐志轩。昨天跟九阿哥聊了那么多他今日是不会来了，可他不来不代表那不明真相又爱管闲事打抱不平的十阿哥不来，索性要躲就躲得远远地，让春锦备了一套茶具、几两茶叶，自己端去御花园品茶。
　　一壶雨前龙井泡好，垫着帕子提起茶壶正欲往茶杯里倒，忽听一人说道：“这么好的日子，自己一个人躲在这喝茶，岂不辜负？”言语虽然清冷，话音深处却也中气十足。
　　抬头一看，竟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忙放下茶壶，起身请安：“四哥哥吉祥。”十三阿哥等走近了向我俯身道：“芊柔姐吉祥。”
　　我对他微笑点头，指了指石凳，等他俩坐下后，我又重新拿起茶壶，倒了三杯茶，分别放在我们三人面前，笑说：“既然来了，不若尝尝我沏的茶，芊柔虽不太会泡，在香味上兴许淡了些，四哥哥、十三弟别笑话才好。”
　　十三阿哥拿起茶盅，闭目品了一口，说道：“果真是‘玉髓晨烹谷雨前，春茶此品最新鲜’，今年的雨前头茶。”
　　我看着他抿嘴一笑，三人俱不言语，静默把第一泡喝完，待我重新加上水泡了一壶，四阿哥才开口，淡然道：“你同八弟向来声气相投、形影不离，今儿八弟成婚，你怎么没去恭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在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飞快想着该怎么回答才能不被这个心思缜密的人看出端倪，想了半天，我这才漫不经心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这样好的日子静坐品茶不好么，为何偏要去那人声鼎沸、乐声呜然的地方。”
　　我又给他们倒了杯茶，十三阿哥在静心思索我说的话，而四阿哥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我笑了笑，语气轻松，反问道：“你们不是也没去？”
　　场面冷寂，十三阿哥苦笑着说：“我和四哥刚把皇阿玛吩咐的事全部办妥，去南书房禀告了皇阿玛，”顿了顿，续说道：“额娘梓宫奉安未久，胤祥怎能做那不孝之子，又怎能举起酒樽说出恭喜庆贺之语。”
　　十三阿哥说的对，我眼含心疼看了他一眼，给他的茶盅倒上茶水，叹了口气，轻声道：“八哥哥的婚事也是为了敏妃娘娘，只不过，天不遂人愿。”我见三人氛围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问道：“哥哥可是当真因为剃发的事被降为贝勒了？”
　　四阿哥垂目想了想，点头道：“确有其事。”
　　我赶忙问道：“哥哥不是那等举止轻率之人，怎会这般不小心，被人抓了把柄？”
　　四阿哥说道：“我虽知道这事，却也只是听说，具体原委并不知晓。”
　　静坐在一旁的十三阿哥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垂首叹气道：“因为额娘。”
　　我一听，脸色一怔，正在给他茶盏加水的手一抖，差点倒在外面；四阿哥则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没有显现出我这么强的好奇心。
　　十三阿哥低声说道：“额娘以宫女身份入宫，在当时只有四岁的三哥身边。外祖父素喜研究律历、诗书，额娘亦是从小耳濡目染，三哥开蒙前，额娘教过他这方面的入门知识，此后三哥对这些颇有兴趣，钻研地越来越深入，直到后来皇阿玛把收编《律历渊源》的事交给他。三哥也一直把额娘看做启蒙师傅。”
　　我恍然大悟，难怪章佳氏病重之时，哥哥往怡性斋跑的次数比别的皇子都多。说到底，没有章佳氏在哥哥孩提时代加以提点，很难说他会有今天的学问。
　　四阿哥听完后，半晌没有说话，端起茶盏欲饮，被我拦下：“茶水凉了，芊柔再重新泡一壶吧。”
　　他说道：“饮水思源，结草衔环，实乃三哥是也。”说罢，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对我说道：“茶不必泡了，我们在你这讨茶坐了好一会儿，也该走了。”
　　我问道：“你们还有事？”
　　十三阿哥眼带温柔，说道：“夙芙在宜妃娘娘那里一贯是习惯了的，只是不知夙莘在太后处可还好，前些日子我和四哥忙，倒不出空去看她，今儿正好去看看她。”
　　等他俩走了，我也收拾东西，回了长春宫。

　　弦子一见我，急急迎上来，打个千，忙说道：“主子可算回来了，您刚走没一会儿，九爷、十爷和十四爷来了，不过没进长春门。十爷非要奴才找您来着，九爷和十四爷把他拦住了，拉扯好一会功夫，才把十爷拽走。”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一面把茶具递给他，一面摆摆手道：“不打紧，躲的就是他，还好九哥哥和十四弟也在。”
　　这个十阿哥，唯恐旁的人不知道这点事，竟还大张旗鼓地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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