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看着他一步步由远及近，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等他走到我面前，挡住照在我脸上的阳光时，这才低低叫了句：“八哥哥。”
　　八阿哥右手抬了抬，似乎是想要握住我的胳臂，但最终还是轻攥成拳，无力垂了下来，问我道：“去哪？”
　　“平台。”我灿烂一笑。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回头环视一眼太和殿前未散的人群，对我说：“刚才老九、老十、十四从殿里出来，说裕亲王尚在殿中，不妨稍等片刻。”
　　我抬头凝望着他清亮的眸子，几日不见，他面色多了几分憔悴，下巴上也冒出青青的胡茬，只是眼睛里仍旧碧波如水。此刻我特别想要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朝廷公事繁忙，所以才会整个人显得如此疲倦，终究没问出口。
　　他见我看着他不说话，对我温柔笑笑，问道：“小柔，你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想了想说道：“八哥哥，额娘、哥哥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在劝我，让我接受这门亲事，只有你，”我抚摸着腕上的山茶花，“告诉我‘皓皓知难污，尘飞谩自红’。”
　　他对我一笑，没有答腔。我追问道：“为什么？”
　　这次他没有看我，而是独自抬头望着天空，自言道：“我知道你的脾性，所以我不想你过得不好。”心底徒然一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看着他的侧颜，心说道，只是这样么，所以你才不遗余力地帮我。
　　“走吧，这会子裕亲王该到了，我陪你去。”他说道。
　　我收了收自己的心神，对他点点头，跟在他的身侧，随他进了中右门。
　　走了一会儿，快到中和殿，他突然停下脚步，往四周看了一圈，对我说道：“这里人多眼杂，只怕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见裕亲王了。”
　　我不解问：“为什么？”
　　他温柔的眼神里带了一丝警觉，注视着我：“裕亲王的话，我估摸皇阿玛会听。如若万一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裕亲王并没有对皇阿玛说起这件事，或者皇阿玛圣意已决……接下来只剩随后一着棋，成败在我，人多嘴杂故而越少的人看见我跟你在走一起越好。”
　　我还是不懂他的意思，茫然地看着他。
　　他对我笑笑，轻拍我的肩膀，温柔道：“记得跟裕亲王着重说你不愿离开京城远嫁蒙古即可。不管行还是不行，还有我，我午后会去乾清宫，你等着我的消息，如果不行，我再想办法。趁这会户部尚书还没到，快去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也不知道他说的最后一步棋是什么，但内心深处还是坚信有他在，我会逃过此劫。

　　保和殿斜后方有两道门，即后左门和后右门又名平台，皇上平日里主要在后左门召见臣子。而今天散朝后，皇上直接宣大臣去了乾清宫，其中就有户部尚书，裕亲王有事要找户部尚书商议，便在平台等候。
　　裕亲王面向北，背对着台阶，并没有察觉我的到来。我站在裕亲王身后细细打量着他，脊背挺拔如松，几缕银丝夹在发中顺着辫子垂下来，未及知命的年纪却显得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皇阿玛一直敬重他，着他处理朝中事务，想来应是终日沉浮于案牍之中的缘故。
　　站了一会儿，见裕亲王像是在冥神思考着什么，没有转身的意思，这才轻声唤道：“伯父。”
　　裕亲王回过身，我福一福说道：“芊柔给伯父请安。”见是我，他眼中露出诧异，讶然道：“芊柔，怎么是你？”说着，走上前要我起身。
　　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俯身行了个大礼，低头说道：“芊柔得知伯父今日将在此等人，冒昧来访，只因有一事想请伯父帮忙言语。”
　　裕亲王垂目看着我，扶我起身，说道：“不必行此大礼，有什么话起来说。”
　　我凝视着裕亲王，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张不开嘴。裕亲王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事有求于他，心有疑惑，仍是带着慈祥的微笑看向我。我咬咬嘴唇，既然来都来了肯定是要说的，不管能不能成，不能白跑这一趟，狠了狠心，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我不想嫁给策棱。”
　　听我这么说，裕亲王神色愕然，我补充道：“伯父可否知道，皇阿玛属意为我指婚策棱？”
　　裕亲王侧目，想了想说道：“我虽不知，但看除夕家宴后皇上的口谕，也能猜出一二，”转而反问道，“你不想？”我点头。裕亲王似乎不太理解，又问了我一遍：“你真的不想嫁给策棱？”
　　我使劲点了点头，想起八阿哥刚才对我说的话，诚恳道：“芊柔自小在这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中长大，这紫禁城如同一只牢笼，我就像一只鸟。这只鸟刚出生的时候，没有人告诉它怎样飞；吃的食物喝的水，都是现成的，也没有人教会它怎样在外捕食，长此以往，它的翅膀退化得只是一个摆设。突然有一天，牢笼的门打开了，它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它不会飞，也不会捕猎，长日子久了，这样的鸟儿只有死路一条。”
　　裕亲王眼神复杂，看了我半晌，说道：“策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只鸟不是飞走，而是‘易主’又怎会死掉？”
　　我凄然一笑，问道：“伯父可还记得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裕亲王不解，我浅吟道：“乙丑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裕亲王一愣，道：“芊柔你的意思是……孩子，你且想好，策棱仪表堂堂，前程似锦，若是嫁给他，后半生也有了着落，从长远计，你终归也是要成亲，往后能不能碰到这么出挑的也说不准。”
　　我明白裕亲王的意思，他为我着想，既已打定了主意，况且是自己后半辈子的事，怎能不随了自己的心。想到这，我说道：“《淮南子》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止是因为策棱，芊柔自小在京城，生于斯长于斯，若是远嫁蒙古，荒漠戈壁，大漠孤烟，八月飞雪，只怕没有三年五载难以适应，况且此番一去前路漫漫，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京城，芊柔心里有太多牵挂不下。”
　　裕亲王静静看了我半晌，恻然而笑，郑重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伯父愿为你一试，成与不成且看天意。”
　　我点点头，再次俯身行礼：“谢伯父。”
　　心间压着的石头好似轻了些，沿着台阶一路走下，一道目光停滞在身上良久，直至我转过拐角。

　　回长春宫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着，裕亲王会如何对皇阿玛说起这事，又会如何帮我陈情，若是不能成，八阿哥口中说的最后一着棋又是什么。正低头想着，一个人挡在我面前，没等抬头看清楚是谁，便听见一丝冷笑。
　　气愤抬头一看，嘉仪面色清冷地看着我，原本心里就堵得慌，不愿与她计较，装作没看到她的样子，从她身侧绕了过去。才走没几步，只听身后嘉仪傲慢道：“我听说你要嫁给博尔济吉特策棱了？”
　　我心里一抽，顿住了步子，没有回头，只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抱着胳臂从我背后缓步而来，傲立在我面前，神秘一笑：“这事宫里没有人不知道的罢，”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对她的话没做反应，她进一步说道，“姐姐要在这里恭喜芊柔妹妹了。”
　　对着她的眼睛，看到的尽是挑衅的意味，再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目光深处，隐隐含着几分不甘和愤恨，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轻笑道：“你想怎么样？”
　　“意思是皇阿玛的意思，话也是皇阿玛说的，我又能怎样，只不过……”嘉仪突然拖长音道：“芊柔妹妹连皇阿玛嘱咐的事都能托给八哥和九哥他们来做，可见妹妹对策棱并未动什么心思，我好奇的是，妹妹未来的相公要是知道这事的话，这婚后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比戏台上的戏还要好看。”
　　联想到策棱到上书房的第一天她对策棱的夸赞，上次提到策棱时她曾说“不要挡了别人的路”，以及今天她眼底的嫉恨。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她对策棱有意，不愿我嫁给他。嘉仪这人心里想的就是嘴上说的，动不动就会把事情捅到皇阿玛跟前。
　　想到这里，我心生一计，不如就利用她的嘴，对皇阿玛提及这事，好为我增加几成胜算，面上一笑，便开口说道：“你说的很对，我是对策棱一点心思没有，我不想嫁给鲁莽武夫，想来他也不愿意娶我吧，可是没办法，皇阿玛说的话我们也只有照做的份儿，”一边说，一边觑着她的神情，见她目中的不甘多了起来，继续说道：“好在这只是皇阿玛的意愿，并未拟旨，不过我想也是八九不离十了罢。”
　　她听我这么说，眼睛亮了下，我对她笑眯眯道：“想必嘉仪姐姐还有事在身，芊柔不打扰了。”说罢，提步向前走去，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慢悠悠晃回到长春宫已是正午时分，春锦站在乐志轩门外，一看见我回来，即刻迎了上来，说道：“公主这一上午不在，可让奴婢好找。”
　　我一面往乐志轩走，一面对她发牢骚道：“找什么找，难不成在这宫里我还能丢了，你也知道我连着好几日都在房里闷着，趁今天天儿好，出去透透气。”说罢，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走了一上午，我也累了，回房休息了。”
　　春锦看我真打算回房间，赶忙拉住我，指了指正殿说道：“荣妃娘娘派人找了公主一上午，既然公主回来了，去同娘娘说一声也好。”
　　瞅了瞅正殿，心想，要是听她的话去正殿，额娘势必会问起，今上午的行踪，倒不如不去。我打了个呵欠，摆摆手，道：“你替我去给额娘说吧，我都连着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这会子正困着，我先睡了啊。”边说边从里面把门关上。
　　春锦连连叫道：“公主公主，午膳还没用呢，吃完饭再睡不迟。”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冲她笑道：“不吃了，实在是困。”猛然又想起拜托裕亲王的事，接着说道，“有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我睡了。”没等她来得及反应，便把门紧紧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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