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炎炎夏日，草木葱茏，枝叶葳蕤生光，荷风送香。
　　午后如火的日光炙烤着大地，一个身穿团龙蟒缎补服的身影进入乾清门，直直向乾清宫走去。
　　此时，首领太监赵昌的徒弟贵喜正守在廊下，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见八阿哥走近，恭敬迎了上去，打了个千儿：“八贝勒爷安。”
　　八阿哥嘴角微微笑，抬手示意贵喜起身，谦逊道：“贵喜公公，皇阿玛可在殿内？”
　　贵喜躬身回道：“在呢，皇上这会子正在同裕亲王商议要事，贝勒爷可要求见？”
　　一听裕亲王也在，八阿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心里骤然轻松许多，一个念头在脑中快速掠过，温文尔雅道：“劳烦公公帮忙通禀一声，我来给皇阿玛上奏筹建东岳庙事宜。”
　　听闻，贵喜点点头，往殿内走去。没多久，他便跟在赵昌的身后出来，赵昌看见廊下等候的八阿哥，疾步走上前，说道：“八贝勒爷请。”
　　乾清宫内，两面的窗格都用竹帘挡住，只稀稀两两漏进来几点日光，正中央靠近桌案的位置放置了个冰盆，其中几块略大些的冰块晶亮剔透。皇上端坐于桃花芯木雕八骏桌案后，手执兼毫湖笔，一面冥神思索，一面写着些什么；而裕亲王则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中，桌上放着一杯茶。
　　八阿哥站定，俯身行礼：“参见皇阿玛，参见裕亲王。儿臣此次前来，有关于东岳庙的事，要禀告皇阿玛。”
　　皇上从文墨中抬头，说道：“老八，来的正好，你这几个月一直在裕亲王的手下办事，这筹建东岳庙的事也是裕亲王分配给你的，刚好裕亲王也在，你的差事办的怎么样说来听听。”
　　八阿哥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赵昌见状，立即把信笺接过来，呈给皇上览阅。八阿哥这才说道：“回皇阿玛，这是所有出资兴建东岳庙的京城富绅名单，上有他们捐资的钱数。儿臣窃以为，他们之所以会出钱，是因为朝廷要开工建设东岳庙，他们左不过是想与朝廷为伍，期望在生意上能得到朝廷的恩泽和支持。于是，儿臣私下里另起了一份名单，上有这些商贾们各家店面的名称。希望能在东岳庙建成后，给予这些商人他们应得的庇佑。”说罢，八阿哥又拿出一张信纸，皇上给赵昌使了个眼色，赵昌复把这张名单呈上。
　　皇上一脸正色看着两张名单，露出欣慰的笑，吩咐赵昌：“把这名单给裕亲王看看，毕竟这是裕亲王任内的事。”随即，沉吟道：“总说‘士农工商’，‘工商’虽说与‘士农’旗鼓相当，千百年来一直被看做‘国之石民’，商人却一直以来都被冠之‘重利轻义’，得不到相应的社会地位，官府一直以来也对商业持抑制态度，殊不知，唯有商贾手中的钱财多，工商业才能兴旺，大清也才能繁荣，否则，国将不国。”
　　八阿哥道：“皇阿玛圣明，儿臣之所以准备两份名单，意在于此。”
　　裕亲王仔细看完两份名单，称赞道：“确实思虑周到，八贝勒的办事之才，无出其右者。”
　　八阿哥谦卑地笑笑：“裕亲王言重了，胤禩只是把手上的差事办成，以解皇阿玛和裕亲王之忧。”
　　裕亲王赞许地看着八阿哥，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在处理政事上就显现出独具的才能，向皇上提议道：“皇上，近来广善库事务颇多，依臣看不妨让老八跟着臣协理内务府事宜，主管广善库。”
　　皇上注视着八阿哥，道：“胤禩确实有此才华，跟着裕亲王可得磨练，日后定会身担重任。”
　　八阿哥拱手道：“儿臣多谢皇阿玛恩典，谢裕亲王提携。”
　　裕亲王对皇上说道：“臣明日便把这份名单交予顺天府，让他们按老八刚才说的办。”皇上点头同意。
　　八阿哥见气氛和缓，恍若无意般开口问道：“近日听闻小柔将要下嫁策棱大人，儿臣斗胆求证于皇阿玛。”
　　听八阿哥这么一说，裕亲王虽是面色如常，但心底还是一震，难怪芊柔能在下朝后去平台找他谈起这件事，并请他帮忙，原来是老八的意思。
　　皇上重新拿起兼毫湖笔，淡淡道：“确有此事。有何不妥么？”
　　八阿哥沉默了半晌，忽地说道：“儿臣认为小柔嫁给策棱的确不够妥当。”
　　笔尖一顿，皇上抬起头问道：“老八你倒是说说，何处不妥。”
　　坐在一侧的裕亲王霎时明白过来，八阿哥这是来为芊柔求情的！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一想，也就说得通了：八阿哥知道芊柔不愿嫁给策棱，而他可能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便让芊柔来找裕亲王，却又不清楚皇上听过裕亲王的话后会不会改变态度，他才以禀报东岳庙事宜为由求见皇上，以探听口风。
　　在八阿哥来之前，裕亲王与皇上相谈已久，却未能丝毫撼动皇上的圣意，芊柔下嫁已成定局。皇上已无心再听旁人对芊柔的婚事议论一二，他胤禩如若置喙此事，无异于以卵击石。刚得到主管广善库的差事，他安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足以使皇上刮目相看，又何必牵扯进芊柔的事里呢？
　　想到这，裕亲王不由得多看八阿哥几眼，看来这孩子跟芊柔感情很深，也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
　　八阿哥在脑中想了想这话该怎么说出口更为稳妥，缓缓道：“儿臣尤记得，小柔五岁那年肠道不适，吃不下东西，眼见着消瘦，太医也束手无策，是皇阿玛一连好几天下朝后把她抱在怀里，一勺一勺亲自喂食，若没有皇阿玛小柔没准像六哥一样过早夭折。”皇上紧蹙眉头，裕亲王心里狠狠揪起来，八阿哥接着说，“儿臣知道皇阿玛牵挂女儿，恪静公主、端静公主远嫁后皇阿玛时常想念。漫漫长路，父女得见一面堪比登天；塞外的物资、医术远比不上京城，去年端静公主病逝，皇阿玛心中更是苦痛。”
　　皇上右手攥拳，手背青筋凸起，眼中犹如塞北荒漠般空洞，长叹口气，道：“所以，胤禩你的意思是……”
　　八阿哥深吸一口气，说道：“几十年前，皇阿玛险些失去女儿，儿臣不愿看到皇阿玛再次陷入痛失爱女的苦楚中。”
　　这句话重重击打在皇上和裕亲王的心上，八阿哥所言，果然字字在理，让人反驳不得。良久，八阿哥见皇上、裕亲王均沉默不语，继续道：“况且策棱于康熙十一年生人，小柔则出生在康熙二十四年冬月，年纪上相差十三岁有余，”小心觑着皇上的神色，恭谨道：“这门亲事，还望皇阿玛三思。”
　　裕亲王与八阿哥对视一眼，接着他的话说：“老八所说种种原因，不得不多加考虑，请皇上静心思索，以作万全之法。”
　　桌案后身着棕黑绣华虫常服的皇上闭目凝神，双手轻揉太阳穴，默不作声，半晌才无奈道：“章佳氏的病情耽搁不得，钦天监上报封妃的吉日最近的也要一月后，朕欲办一门喜事冲一冲，也说不定章佳氏能有好转。”话语轻轻地，像是跟他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裕亲王不作声，低头蹙眉苦思，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办法。
　　八阿哥侧目望了裕亲王一眼，又转头看向皇上，目中的焦灼之色清晰可辨，恍若一团烈火即将喷涌而出。当着皇上和裕亲王的面，话已说开，听了他的话皇上内心亦是摇摆不定，如不再作最后一击，恐怕功亏一篑。他心一横，为了小柔，豁出去了！即使往后的日子，能时时见到她都是好的。
　　他双手撩起蟒缎补服左右下摆，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碰地的声音清晰可闻，旋即神色淡然，语气从容和缓道：“胤禩请皇阿玛赐婚。”
　　皇上和裕亲王对他的举动着实一惊，猛然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八阿哥。皇上脸上显现的诧异只在一瞬之间，听他这么说反问道：“你想让朕赐婚？朕记得多次给你提过赐婚的事，均被你借口推脱。”
　　八阿哥正色道：“皇阿玛心系章佳氏的病痛，且与小柔父女情深，舍不得小柔出嫁，儿臣将及弱冠之年，理当谈婚论嫁，往日不懂皇阿玛好意，是儿臣过错。今日胤禩在此恳请皇阿玛赐婚。”
　　裕亲王紧盯着八阿哥，确定他所说字字发自肺腑，忍不住对他高看几眼，心里思量着：他对芊柔倒是呵护有加，芊柔不愿做的事，他能为她抵挡，就连指婚这样的大事，也甘愿替她接受。
　　背靠椅背上，皇上右手抵着头，费劲地聚精会神思考着。许久，长出一口气，说道：“惠妃总跟朕提起，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和硕额驸明尚之女郭络罗婉钰对你倾慕已久且与你年龄相仿，出身宗亲，把婉钰赐给你做嫡福晋再妥当不过，半月后完婚。”
　　八阿哥听后，面露微笑，神色坦然，眼神却仍是冷冷的看不出任何心情，庄重叩了三个头：“胤禩谢皇阿玛抬爱。”
　　从乾清宫告辞出来，八阿哥仰头望着迟暮时分的残阳，唇边黯淡一笑，心中却好似如释重负。他知道小柔一定在等着他的消息，遂抬步想要向长春宫走去，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下，自嘲地笑笑，胤禩啊胤禩，你难道要亲口对她说你要娶别的女人为妻？想到这，步履沉重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老八，留步。”身后乾清门处突然响起裕亲王的声音。
　　他深吸口气，缓缓转身，嘴角重现昔日温柔的微笑，有礼道：“伯父，可有事？”
　　裕亲王跟上来，走到他身前，环视周围，淡淡道：“此处只怕不是说话的地方。”
　　“请伯父移步鄙府……”他心间如明镜一般，也只有他才知道，为何恰好在这个节点，裕亲王拦住他有话对他说，他温润一笑，继续道，“雅籁园。”
　　如血残阳倾倒下昏红的光影，晚风恣意掠荡过枝桠上每一片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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