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啼眼

　　衙门里。
　　慕容映寒跪在大堂正中，身子塌成一滩泥水，望向旁边白布，目光空洞。七岁的孩子，显露出与年龄极为不符的憔悴，看得人直心疼。
　　“说！”惊堂木一拍，县尉厉声喝到：“你娘是怎么死的？”
　　慕容映寒一言不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样。
　　旁边仵作见她不说话，报告到：“下官奉命检查尸体，发现死者背上有木棒敲击的痕迹，应该就是死因。”
　　衙役呈上凶器，接着说：“下官在院子里发现这根木棒，与死者身上的伤痕一致。据怡红院里的姑娘们讲，这根木棒一直放在死者与被告屋前，是她洗衣服时用来拍打衣物的，没见别人碰过。”
　　想将她唤回神来，县尉惊堂木再拍，喝到：“被告，对此你做何解释？”
　　慕容映寒依旧一言不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县尉大人明察，”原告恨恨地瞪了一眼慕容映寒，转而看向县尉时，面上已经堆出了谄媚的笑，适时开口，他说，“慕容蔷身患重病，这么多年来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慕容映寒定是不堪重负，才做此违背天伦的弑母之举。杀人偿命，大人可不要姑息了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龟公。因那口散着中药味的破锅，刚被老鸨臭骂了一顿，扣了三个月的薪水，气恼着去找慕容映寒算账，破门而入时才发现慕容蔷死了，心中畏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咬一口，将慕容映寒告上公堂。
　　慕容映寒终于抬头，扫了一眼四周，眸子里满是淡漠。目光最后定在龟公身上，看着他，是愤恨，亦是责问。轻轻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公堂外聚满了人，城里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了。堂内的慕容映寒看起来瘦瘦小小，惹人怜惜，本没人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情，但她的那一扫目，看得人心中直泛毛，很不舒服。便有人开口：“真是的，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像是被鼓动了一般，堂外霎时热闹了起来，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小姑娘心肠真狠，娘死了连一滴眼泪都不流。”
　　“是啊，大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抗不住。你看到刚才她那眼神了没有，肯定是她做的。”
　　“谁能想到呢？一个小姑娘竟做出弑母之举。”
　　“一命偿一命，可不要姑息了这种恶行。”
　　“……”

　　滕景胤隐在众人身后，嘴角勾出一个凉薄的弧度，并不说话。刚听闻此事，好奇慕容映寒会如何替自己辩解，所以匆匆赶来。
　　清风不明白。他心知事实并非如此，于是问：“主子，要不要……”
　　滕景胤依旧是那番表情，伸手，示意他莫要多事。
　　“啪！”又是一记惊堂木，堂外瞬间安静。县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也是不懂。平心而论，他并不相信此事是她所为，但凶器，目的，人证俱在。刚才她说，她没有，可她的眼神太过平静，民心所向已然分明。
　　有意再给她一个机会，县尉问：“你说此事非你所为，那是谁做的？”
　　慕容映寒死死地盯着龟公，咬唇，没有说话。娘是为自己而死，这一切，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啊。
　　龟公被她看得一时乱了阵脚，跪爬到案桌前，哭天抢地：“县尉大人，这丫头想反咬我一口，您断案如神，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县尉被他弄得烦躁不已，一狠心，火签掷下：“来人啊，给我打，打到她招为止！”
　　一下，衣衫破裂。
　　两下，青紫出血。
　　三下，皮开肉绽。
　　……
　　百姓们纷纷避开目光，不忍直视。再怎样，她都只是个瘦弱的小姑娘。掌刑的衙役，做了这么久同样的事，此刻亦是心软，只希望她能早些招供，免了这番皮肉之苦。
　　痛，是真痛啊。但比起心痛，总是好承受些。慕容映寒趴在长凳上，咬着牙，硬是不肯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鲜血从嘴角流下，她看到娘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如果那一棒没有打在娘的身上，娘就不会死。有了银子，说不定就能治好娘的病。娘还说，等她身体好了，就同她一起去后山看蔷薇花。为什么，为什么当时自己偏要逞口舌之快呢？
　　是她，害了娘啊……

　　“等一下！”有声音从公堂外传来。
　　慕容映寒已近乎昏迷，强撑着意志，抬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此时，她衣不蔽体，趴在长凳上，满头是汗，浑身是血。他白衣长袍，自人群中缓缓出现，折扇轻摇，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背光而来的他，在她眼中，像是自带了金色的光。
　　很多年后，慕容映寒想，或许，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便已经注定。
　　他是最闪耀的焰，而她是最卑微的蛾，飞蛾扑火，不死不休。
　　滕景胤说：“大人，屈打成招怕是不太好吧。在下看到的事实，恰恰相反。”说着，瞥了一眼那龟公。
　　龟公正解恨着，突生此变故。没想到当时院子里还有别人，心中害怕，连话都说不囫囵：“这这这，这小子血口喷人。他又不是我怡红院中的，怎么会看到当时的情况？定是……定是慕容映寒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在此诬陷我。”说完，就后悔了。谁不知慕容映寒穷得连锅都掀不开了，哪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人的。
　　“好处？在下的好处可不是一般人能给得起的。”滕景胤挥扇冷笑：“在下今日去怡红院赴宴，路过后院，正好看到他举起木棒要打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的娘亲护女心切，替她挨下一棒。没想到啊，竟香消玉殒。‘杀人偿命’，大人，这可是他刚说过的话。”
　　形势骤转，堂外众人惊叹之余不住指责。
　　“自己做了恶事还要倒打一耙，真不是东西。”
　　“人家母女俩生活不易，他还不放过，这种人就该死。”
　　“果然，做龟公的没一个好东西。”
　　“一命偿一命，可不要姑息了这种恶行。”
　　“……”
　　县尉长叹了一口气：“你可知罪？”
　　龟公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难以脱罪，怕遭受皮肉之苦，只一个劲地磕头：“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哪想到那女人会突然扑上来。小的真没想让她死啊！
　　“来人啊，把他押下去！杀人之罪，虽是无意之失，但血口喷人，扰乱公堂，罪无可赦！按律当斩！”说罢，火签掷下。
　　又是一记惊堂木，尘埃落定。唏嘘着，人群散去。

　　慕容映寒从长凳上跌落。
　　娘，女儿一会儿就下去找您，陪着您，照顾您。她想着，却硬撑住一口气，看向滕景胤，启口，说得断断续续：“公子……谢……谢谢您。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世……愿……愿……”竟再也没力气说完下面的话。
　　滕景胤快步走过来，将她抱住。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喂入她的口中。
　　缓了片刻，血已经止住。慕容映寒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虚弱，从他的怀中踉跄挣脱，跪在了他的面前，磕头：“映寒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可否求您，帮我完成娘的遗愿？”
　　“什么遗愿？”清风问。看到刚才之事，他对面前这个小姑娘很是佩服，又，有些愧疚。
　　“娘说，她死后，将她用草席卷着，葬在后山蔷薇丛中。”慕容映寒犹豫着，声音越来越低。“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没有能力……”
　　滕景胤看着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自诩有识人之明，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感叹，让他惊喜。那么重的板子，彪形大汉都不一定能受得住，她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天赋奇才本就难觅，这般硬气的骨头，更是世间难寻。只是，他看得出，她有她的坚持，有她的执拗，有她认为重要的东西。那东西他不懂，可能今生都不会懂。
　　“好。”他却答应了她。
　　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为她系在颈间。起身，将她背上。慕容映寒不愿，却没有力气挣脱。
　　“主子，您……”清风想要阻止，却被他拦住。
　　“慕容夫人的遗体就靠你了。”不知怎么的，滕景胤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娘，瞳孔剧烈晃动，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勉强。当年，也是这样，他背着姐姐，清风带着娘。娘死的时候，他也一滴泪都没有流。语气一柔，他嘱咐道：“清风，恭敬些。”

　　后山有一片蔷薇丛，慕容映寒发现的时候正逢花开，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万紫千红”，什么叫做“争奇斗妍”。后来园子里的姐姐们告诉她，那就是蔷薇花。真美啊，慕容映寒想，就像娘一样。
　　此时，二月，山上风大，寒气逼人。
　　慕容映寒伏在滕景胤身上，僵硬着，不愿自己的血染脏了他玉白的袍子，倒也不觉得冷。这是她第一次被人背着，感觉很好。随着他的步伐上山，一颠一颠的，很舒服，像婴儿躺在摇篮中。
　　枝丛刚生新芽，青黄色，看起来很是娇弱。令人称奇的却是旁边的几株梅树。上次来时并不起眼，今日却开得正盛。花红似火，迎着山风，曳曳生辉。
　　“是个好地方。”滕景胤赞叹着，将她放下，起身，看着那梅。自古雪压红梅为一盛景，却没想到风掠寒梅更令人称奇。
　　慕容映寒抬头，看着他的侧颜，不觉有些痴了。
　　他个子很高，像个大人，下巴线条很锐，棱骨分明，嘴唇很薄，却并不显得尖刻，眼睛不大不小，眼神十分深邃。
　　慕容映寒突然不敢再看这样的他，低头，绞手，指尖布满血痕，指缝楔满灰泥，是刚才在长凳底面抓的。
　　清风已在动手，慕容映寒不多想，移过去，半跪着，用手刨土。这是她能为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滕景胤回头看她，像在看当年的自己。
　　山中风冷，他却还打开折扇缓缓地摇。劲风呼啸而过，甚至都分不清，是他在扇扇，还是扇在扇他。
　　慕容映寒将最后一抔土洒下，抚平，像在抚平衣服上的褶。静静待着许久，她才酿跄站起，被清风扶着，走到滕景胤面前:“公子，谢谢您，大恩大德，无以……”
　　滕景胤突然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微凸却很好看。将她额间的刘海理顺，微笑着，他说：“你很坚强。”慕容映寒半张着嘴，僵在那里。
　　她的心，自这一刻起乱了，怦怦直跳，似要从喉间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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