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啼眼

作者:支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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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二)


      “寒儿,给为娘跪下。”慕容映寒刚把娘扶坐到床上,垫好枕头,掖好被角,正要转身去向前院的姐姐们借点儿钱请郎中再来给娘瞧一瞧,就听到娘把她叫住。印象中的娘,总是温柔的,上一次这般严厉,是她斗不过嘴,学人说脏话被娘听到了。今日,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么?慕容映寒忐忑跪下,脑子里不住地回想,难道是自己说龟公的那句话太重了么?
      慕容蔷看着自己的女儿跪在面前,拉起她的手,摸着上面薄薄地一层茧,心疼得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同是女儿身,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最漂亮的衣服,吃最美味的食物。每天学的是琴棋书画,舞乐女工,得所有人的宠爱,优雅,张扬,骄傲得不可一世。而她,这些年来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受苦,做最低贱的活,被人瞧不起。她本有那样尊贵的身份啊。
      定了心神,慕容蔷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已是回光返照,有些事,到了不得不交代的时候。“寒儿,答应娘三件事。”
      “娘说。”慕容映寒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怕自己被娘批评,而是怕娘因自己而生气。
      慕容蔷看着她,说的郑重:“第一,再穷也不能卖身,为奴为妓都不行。”
      “好。”慕容映寒答应:“我这辈子只做娘的女儿。”
      “第二,世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娘平时没少教你,你切要谨记。”
      “好。”慕容映寒答应:“娘教导过的话,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娘说过,我的教养不允许我做自贬身份的事。”
      “第三,你爹他……”慕容蔷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男人。恨么?早已不恨了。同样出身的她,懂他的无奈,这便是她的悲哀,连恨都没有资格。于是,她只能仓惶逃开。逃开后才知生活不易,自己当年的任性是多么可笑。只是,她从出生起就是个骄傲的人,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回头。这么多年,生活所迫,她已经很少再想起他,如今再次提起,一直郁结在心头的一口闷气,突然冲上来,“噗——”鲜血溅了慕容映寒一脸。
      慕容映寒吓得不知所措,眼泪一下子飙了出来。她终于知道为何刚才娘的气色会那么好,周郎中说过,这叫“回光返照”。心中纠结着疼,却是深深的无奈,吸着鼻涕,面上堆出了笑,趴在娘身上,她说:“娘,你放心,寒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别……别恨你爹……是娘当年……一意孤行……非要……非要离开……”慕容蔷提着气,摸着她的发,说得断断续续。她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其实,去了也好,寒儿聪明,会照顾好自己的,反倒是她的病,一直在添麻烦。
      “寒儿……这……这是钥匙。”慕容蔷强撑着身子将颈上的东西取下,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金钥匙。慕容映寒从不知道娘还有这东西,早知道,自己抢也会抢过来,当了它给娘治病。慕容蔷将钥匙放在她的手心,松了一口气:“床头柜……娘死后,你……你拿着……拿着白玉扇……去尧国……白氏钱庄找……找……找白圭”
      慕容映寒早已哭成了泪人,手中的钥匙,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娘,别说了。”
      这个白圭,想必就是那个人了。娘这么在意他,重病也不肯当掉当初他留给她的东西。慕容映寒突然很恨,这么多年都没恨过那个从不曾陪她长大的男人,此刻却恨不得将他揪出来跪到娘的面前。
      “娘,您别说了,您不会死的。我这就叫郎中来。”她胡乱抹了两把泪,暗自打定了主意。反正,这钥匙能当不少钱呢。什么,能比娘的命重要啊。
      慕容蔷将将拉住她,颤巍着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抹掉。“我的寒儿……好好活……活着……不哭……”
      慕容映寒咬着唇,强忍着不愿再落下泪。
      “听说……后山有……有一片蔷薇花丛……娘死后……用席子卷着……就……就……就埋在……那里吧……。”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十五岁,她蹲在蔷薇花丛中,颊上一抹嫣红,偷偷看着他走过。
      十六岁,她离家出走,路遇歹人,蒙他出手相救。
      十八岁,她翻山越岭去异国他乡找他,芳心已许,珠胎暗结。
      她要找一个如意郎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身份无关,与地位无关。彼时郎未娶,妾未嫁,郎情妾意甜如蜜。
      至二十岁她决然离开,到底都说不清是谁的错。
      爱过,伤过,错过,恨过。终于,烟消云散,她还是去了……
      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她一定要多喝几碗孟婆汤。幸好,她早离开了几十年。
      下一世,唯愿不见。
      见,也不要纠缠。

      娘死了。
      慕容映寒趴在床边,没有流泪。心被挖出了一个洞,她看着娘,看着姜黄色的墙,看着窗外的远方,却看不到未来。
      为这一刻,她做了两年的心理准备。哭,有用么?又,给谁看?

      前院芳花阁。
      老鸨立在桌旁,战战兢兢。今儿个园子里来了贵客,不为姑娘们,只为一顿饭,出手那叫一个阔绰,能包下一个普通姑娘一整年了。她死活都想不明白,什么人来她园子里是不碰姑娘的,一看却明白了,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着白衣长袍,青灰色的披风,手执一把折扇,坐在桌旁不紧不慢地摇,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彬彬有礼,风姿过人。这小公子长得可真俊啊,老鸨咽了下口水想。这位自然是滕景胤。
      而另一个就完全夸张了,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着还没开始发育,吃穿用度张狂至极。
      大红色的袍子,隐隐透明,闪着晶莹的光,细看却非染上去的颜色,而是由血蚕丝织成。血蚕产自荀国西南山岭中的庾部,以白虎之血喂食,吐出的丝线血红通透,比普通蚕丝细十倍,却韧万倍,做成的衣服刀枪不入。血蚕丝数量极其稀少,连四国皇室都求而不得,仅荀国皇帝有一件血蚕丝制成的护心半臂,据说整天穿着,夏国皇帝费万金也只得两尺,做成额带一直戴着从不取下。这小公子却有整整一件袍子。相比之下,上面的金丝绣线也失了光彩。下摆处绣着一只金蝉,栩栩如生,自是名家手笔,更绝的是那蝉子之眼,为拳头大小的东海夜明珠。浑身上下只同样大小的夜明珠就有七个,两个缀在领口,两个缀在靴头,一个缀在腰间,另一个成色最好的镶在冠上。纯金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仅留下一张半撇的嘴,总是在嫌弃着什么。
      这红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瑾言阁阁主昔拾。
      瑾言阁,四国之内最大的情报组织,至今已有百余年,号称“言无不实”,只要你付得起酬劳,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信息,只是这酬劳,并不一定是钱。比如,庾部首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每年一匹血蚕丝绢。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探得消息的,没人知道阁中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更没人知道瑾言阁究竟坐落何处。若想找瑾言阁买消息,只需在檐下挂一金铃,三日之内,必有人主动联系。
      而昔拾,此时不过是一少年,十年后,却成了十大绝世男子之一,人称“金蝉子”。蝉者,知了,便是无所不知。此人本身就是个疑团,偏偏又是那解疑之人。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脚从不沾地,让世人猜其生来便患有腿疾。但他从不介意旁人审视的目光,甚至还在靴头镶了两颗夜明珠。哪会有身残之人愿意将别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残缺部位呢?此为其未解之疑。虽也带一面具,露出的半边脸看起来十分普通,因此无人好奇他的长相。
      作为十大绝世男子中颜值最低的人,拥有与其不符的超高人气。毕竟这世上有些“小个性”又多金的男子并不多,而且他还颇有自知之明地遮住了半边脸。市面上卖的风月小说中,只要是讲白司命与黑阎罗的,必有此人。长着一副直男的样子,却总是作为攻方的痴情男二号,和黑阎罗抢白司命。不管有没有腿疾,霸道富少什么的都最有爱了。当然,男二号永远都得不到相守的爱情,却总能赚取一大批女读者的眼泪。
      昔拾身边跟着八个小斯,个个面目清秀,近侍的两个婢女更是貌美如花,能将这怡红院的头牌比下去。马车颇大,但不张扬。行至门前,并不见人出来,而是直接换乘轿子抬到楼上。自备卧榻,被人背着进了房间。掀轿帘的那刹,目之所视,便再也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他的光辉。
      他就是有这能耐,不出现便隐于世间,出现便耀然夺目。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自然,让人只是欣赏,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昔拾慵懒地斜卧于榻上,自有美婢半跪于一旁侍候。老鸨明白,自己今天可真是遇到贵人来临了。很多年后,慕容映寒看到这一幕,一向讨厌奢侈的她也没说什么,仿佛觉得这人生来便该如此,只是,好省鞋子啊。

      昔拾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眸子里淡漠的很,为人却颇为挑剔。牛奶净手,天山雪水泡茶,夏时存着的冰镇葡萄作为前点。自进门起,周围人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
      等终于开始用膳了,玉碗银筷,婢女夹着送到嘴边。刚入口,他就吐了出来:“呸,这也是人吃的?一股中药味!”
      旁边小斯会意将桌上食物撤下,驱着老鸨离开,连忙出去准备午膳。
      “在下身份所迫,只能请公子来此不入流之地。还望公子见谅。”滕景胤看着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屏蔽了周围之人,两人真正开始说话,或者说,是交易。
      “你可带来了我要的东西?”最先按捺不住的是昔拾,他支起身子坐正,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摸样。
      滕景胤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笑着递给他:“九死还魂草,世间不过三株,我这正好有一株。那人,有得治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那人”对昔拾来说定然很重要
      昔拾迫不及待地接过锦盒,打开审了审,放入怀中:“说吧,什么条件。”
      “在下的条件,和那人的健康相比,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共享一下昔公子的情报而已。”
      这确实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昔拾点头就要应下。
      “别急,在下的话还未说完。”滕景胤伸出修长地手指敲击桌面,“嗒嗒”声莫名惹人心烦。“瑾言阁须无偿为在下提供情报十年。同时,在下会给公子一张名单,十年之内,名单上的人的一切信息,瑾言阁不许打探。”
      “这……”昔拾皱眉,他提出的条件十分过分,可以说是在明抢。
      “在下确实是在明抢,只是余下的那两株九死还魂草公子得不到,不然您今日也不会屈尊随我来此地了。”
      “无偿提供情报十年虽然时间有些长了,但也不是不可,毕竟我瑾言阁以卖情报为生,只不过是少挣些罢了。可另外那条,实在是坏我瑾言阁名声,断在下生路啊。众人皆知,我瑾言阁卖情报不问原因,从不推辞,只要付得起酬劳便可。”
      滕景胤笑着回:“公子您大可放心。打探情报之事耗财耗力,在下自然知晓。既要仰仗瑾言阁,便绝不会断您生路。名单上的人虽多,现在皆是无名小辈,至十年后,能够在四国占一席之地而被人打探的,应该不会超过五人。依昔公子之刁难手段,护得几人安宁怕不是什么难事。”
      昔拾盯着面前这人,不语。
      何期会,卢皇私生子,从小长在青楼,这几年才开始有所动作。表面上云淡风轻,温润如玉,手段却凌厉得很。真可谓是深不可测。后来,成为滕景胤的他触犯龙颜,被削除王位,贬至不归塔,昔拾还派人打探过,却终究不知其故。
      咬着牙嗯哼了一声,算是应下。其实昔拾根本拒绝不了。
      “你是第一个和我讲条件的人。”昔拾无意说到,又恢复了原本那番慵懒的姿态。
      滕景胤拱手谦让:“过奖。”
      谈至此处,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两人本就只是交易,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想起了什么,滕景胤忽然问道:“昔公子可曾听说过一个叫慕容蔷的女人?”
      刚才清风打探回来。慕容蔷千里寻夫,到夷城却得知丈夫已经阵亡,除夕之夜女儿出世,她只愿在此地守着亡夫灵魂,是以屈身于青楼,这么多年也未曾离开。滕景胤很佩服这个女人,总觉得她不像是这么简单,便问了出来。
      “慕容?慕容氏乃尧国第一氏族,也是四国最大的氏族。何公子要谋大事,自然不会不知。现任族长慕容明肃为尧国宰相,护国公,娶荀国公主为妻,其妹为卢国太后,其长女为卢国皇后,几个儿子也在尧国担任要职,妻妾不是公主,就是四国之内名门望族之女。势力之大,不可不谓盘综错节。在下并不记得慕容一族有一个叫慕容蔷的。”言及此处,昔拾却突然忆起,约莫十年前慕容家有一个才貌双全名动四国的美人,正是慕容明肃幼女,只可惜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渐渐地,连他都记不清她的名字了。
      本就是多心一问,或许这慕容蔷真的千里寻夫至此。若她为世家大族之女,便是寡独也断不会沦落至此。滕景胤唏嘘感慨,不再多想。纵是如此,她也真称得上是奇女子了。
      小斯推门而入,在昔拾耳旁言语了几句。就听他撇嘴埋怨:“真是的,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连深海鲍鱼都没有,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活的。”婢女小斯们应声而入,有条不紊地收拾。昔拾早被人背入轿中。片刻功夫,室内便已恢复如初,小斯掩门离去。
      滕景胤推窗看去,大门前早已没了来时的马车,昔拾如凭空消失一般没入人群中,寻不得半点儿踪迹。再回想,竟连那马车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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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见面,请多多指教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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