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不如不念

　　雨又开始铺天盖地地下了，把整个福寿宫都围到无穷无尽的结界里。眼前只有恍恍惚惚的草木，耳朵里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鼻子里好像也只剩下湿湿嗒嗒的气味。帝都本来好像不怎么下雨的，但这皇宫西苑就是例外，而福寿宫是这例外的例外。每逢开了春过了三月，这福寿宫统领的皇宫西苑就如同南方草木之地，多雨多水，而同一时间的其它地方不仅无雨，有时甚至是大晴。这是宫内的奇事，同时也肯定不会是密事，这一情况出现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但官方把这情况一开始就当成是祥瑞来描绘的，水龙迎凤，甘霖之宫。至于私下里的那些说法，有好多，有哪些，传了有多久，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福寿宫据说原名扶桑宫，是先帝为前代一个宠妃专门改造修建的。到如今，宫里住着顶顶尊贵的一位太妃娘娘，是皇帝母后的亲妹妹，现在太后已然仙逝，这位仅剩的太妃自然就成为宫里头最有地位的长辈。她喜欢这扶桑宫，皇帝虽然一直觉得这宫里多雨多潮湿，对她身体不利，但拗不过老人喜欢，只得吩咐人好生布置屋子，让她住下。同时，为了吉利，也把原来的扶桑换成了福寿，想来，这位太妃娘娘已经在这住了十九个年头。
　　“暗香，小九已经出京多长日子啦？”莫太妃转了转手里的指甲套，轻轻地敲打窗台上一汪蓄满雨水的玉碟。
　　“娘娘，公子离京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又两个月没了。”
　　“嗯，昨天收到公子的信函，他准备去趟桑州，怕是还要耽搁一个多月。同时他派人送回来的包裹也到了，是一些常州的特产。奴婢今日就一并带来了。”身着淡紫绸衣的女子灵敏地抬上一个大大方方的木头箱子，轻飘飘地落到茶几榻上坐着的太妃跟前。
　　“行了，拿下去吧。这孩子就是有孝心，每到一处都记得给我捎点东西。只是这次，怎么会想着去桑州呢？桑州，等等，桑州，是那个桑州吗？姜家人的那个桑州吗？”莫太妃缓缓地说着话，一下子紧张起来，猛然坐直了身子。
　　暗香见状，忙上前扶住太妃腰身，“娘娘，莫要动的太急。”
　　“是那个桑州吗？”莫太妃全然没管自己犯病的身子，只是紧紧抓着暗香的衣袖逼问。
　　“嗯，大宇国只有一个桑州，应~应该就是那个吧。”暗香只能垂首轻答。
　　“他~他怎么会去那里，那里不该是他呆的地方。等等，这样不行，我得让他回来，赶紧让他回来。茱萸，茱萸，赶紧拿些纸笔来，我要写信，咳咳，赶紧拿些纸笔来，咳咳。”莫太妃放开了暗香，对着侧门大喊侍女的名字，喊得急了，身子也开始不住地咳嗽起来。
　　马上就有一个红衣宫女端着药碗从侧门飞奔进来，抱住榻上咳得有些发抖的太妃娘娘，一边用一种奇怪的手势击打着娘娘的背部，过一会，娘娘就止住了咳嗽，软软地躺在茱萸的怀里。这是她最信任的宫女，从她进入内廷那天起，就跟在她身边，大风大浪不离不弃。
　　“娘娘，你这又是怎么了。清王府的暗香来了，刚刚不是还高兴着么？”
　　“茱萸啊，你不知道，小九他跑到桑州去啦！”太妃声音微弱了不少，但还是急急地说完了。
　　茱萸眉峰微动，“这，娘娘，你先歇着，这事直接让暗香派人吩咐下去就行了。九公子如今这么大的人了，娘娘传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听的。”
　　暗香立在一旁领了意，立马行礼转身准备出去。
　　“等等！咳咳。”太妃挣扎着在茱萸帮助下坐直了身体，晃悠悠地掏了一阵，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系着绳子的绿意盎然的玉璧，仔细看，这玉中间好像还有一滴红点。招手让暗香过来，塞到她手里。“给他，给他送去。”
　　“娘娘，”茱萸在一旁皱紧了眉头，“这玉~”
　　莫太妃却是长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整都无所谓了。都怪我没早些把这玉交给他，但愿还来得及。茱萸，这都是命啊。”
　　茱萸擦拭着眼角隐约扑闪的泪珠，示意暗香赶紧拿着东西出去。一下子，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太妃和茱萸二人。
　　“娘娘，你这又是何苦。我们搬出这福寿宫好不好，立马就搬出去。”茱萸加了一床棉絮，裹住太妃单薄瘦削的身子。
　　“不~我才不要搬出去。从我进入这扶桑宫那天起，我就发誓不会搬出去。”
　　“娘娘~”茱萸有些抽泣。
　　“哼，姜家那两只狐媚子。她们有本事拆了我莫家的朝凤阁给她们修这扶桑楼，可又有谁在这宫里头熬过来了。终究这宫里宫外还不是落到我莫家的手里，咳咳~”
　　茱萸赶紧端过药碗，试了试汤药的温度，再一口一口地喂到太妃的嘴里。
　　“是啊，娘娘，她们都没了，就你还活着。所以我们要保住身子，还要活得更长久才行啊！娘娘。”
　　“呵呵，我的身子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了，说实话，能活到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小九一人。他虽然天资聪颖，抱朴守拙，装傻若愚了这些年，知道如何在这帝都站稳脚跟，谋求势力。可我啊，还是想看着他继续如何过日子，如何帮忙把我们莫家的招牌给立起来，如何咳咳~。他还没有娶正妻，我还等着抱外侄孙呢！咳咳~”
　　“是啊，娘娘。九公子原来一直说他的第一个孩子要你给起名呢。”
　　“咳咳~咳咳，是啊，咳咳，茱萸，我一直都没有仔细告诉他我们莫家和姜家的恩怨。一方面是我觉得没必要把这事推到他身上，我们这代人结了就结了，而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看不透这姜家，明明只是个边陲小地出来的山村野夫，却~咳咳~，总之，我不希望小九跟姜家人扯上任何事情。那家子人手段太过隐秘，我怕小九吃亏啊。咳咳~”
　　“娘娘，娘娘，你不要再说了。娘娘，外头雨好像小了一点，就让奴婢背你出去走走可好。娘娘 ~”茱萸见娘娘说话越发轻微了，急了起来，连忙跑到门外招呼太监准备好活动玉床，准备带太妃出宫。
　　空旷寂寥的福寿宫一下子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而宫外的雨还是迷蒙一片，雨珠变成了雨丝，云云绕绕地飘洒在空中。
　　“啧，下雨了。居然下雨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嘛！”莫九清索然地迅速关闭了窗户，隔绝车外幽然而进的雨丝。
　　“喂，呆子！下雨了，我们要不要先找个酒家歇一歇，这雨天赶路终究是不方便啊！”姜瑾依旧是一副怀抱双膝头埋膝间的模样。
　　莫九清一下子就火了，“姜瑾！别忘了你是在我莫九清的车上！你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好好跟我说话！”
　　可能是莫九清的威慑起作用了，可能是姜瑾自己的手臂麻木了，也可能是时间消耗得足够久了。姜瑾的手微微动了几下，在莫九清摄人的目光注视中，隐隐的声音传来，“停车！”
　　“停车？”莫九清歪了歪脖子，给疏影暗示。
　　车子缓缓地停下了，失去了车轮旋转发出的咕噜声，世界一下子变得清静起来，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车外的雨声。
　　“下雨了！”姜瑾的声音大了一些。
　　莫九清重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身子靠在后面的垫子上。
　　“谢~谢谢你。”姜瑾缓缓地抬起了头，只是头没有抬得太高，依旧是低垂着。从莫九清的视角看过去，只看得到她纷乱的头发和一弯玲珑的下巴，隐约中粉唇轻启。
　　“接下来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说完话吼，姜瑾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身侧的车门，纵身一扑就跳进了雨幕里。莫九清傻眼了，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也跟在后面跳下了车子。
　　雨下得不大也不小，莫九清的头发和衣衫顿时就淋得清透。而姜瑾居然好像及其适应这雨，在前面跑得十分迅速。
　　雨，雨，莫九清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蒙蒙的，哪里也不方便去，哪里也不方便出来。就像宫里头那些人，被关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姜瑾，你给我站住！”莫九清真是被气得愈发难受，踮起脚尖，开始飞跃起来。一心恨不得抓住前面那个女人，把她狠狠地摔到泥地里。
　　而姜瑾也发现了后面的穷追不舍，再次做出了一项让莫九清惊诧得差点忘记生气的举动，她居然也点起了双脚，开始在平地上飞跃起来。相比起莫九清在雨中的些许狼狈，姜瑾这一跃居然还有了些飘然的味道，如同在雨幕中即将飞升而去的仙子，背影模糊得恍然，气息消失得漠然。莫九清的心揪了起来，彻底抛弃自己潇洒风流的公子形象，化身为雨幕骇人的杀手刺客，动用全身的力气捕捉逃窜的猎物起来。
　　同时，让他惊叹地是，这一次追讨行动，居然真的还耗费了不少功夫。等到他终于在一方磐石后面成功抓住因为石头打滑而不小心摔了下去的姜瑾时，周边早已是换了一个世界。
　　“姜瑾，姜元坤，你究竟还有什么隐藏的？”雨水勾勒着莫九清光滑的下巴落下，滴在姜瑾的脸上，顺势流进颈窝里。
　　“莫公子，我只是个可怜之人，无亲无家。现在只想自己找个地方呆着了，你放过我吧，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姜瑾闭着双眼，只想埋入一片黑暗。
　　“可怜之人？无亲无家？你们这些千金大小姐，平日里都是这样自我定义的吗？不过，你居然会轻功，还是极为上乘的轻功。姜瑾啊姜瑾，我还真是小瞧了你。”莫九清表面上狠酷绝厉，身体却不自觉往前伸，用背部挡住连绵不绝的雨水，让姜瑾笼罩在自己的庇护里。
　　“姜瑾，你逃不掉的。”
　　“啊。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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