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二千七百块，27张可爱的蓝蓝的四大开国领袖像（2001年那会儿俗称“老人头”），散发着新钞票独特的迷人清香，味道真好！还不连扣掉的一个月三百块的生活费、水电费和房租。要不是面对财务邹主任铁板一样的脸，刘亦豪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仅仅一个多月前，湖北老家学校发到手中的还是薄薄的不足七百块。
　　本来，进入2000年，老家教师的工资也应该有一千挂零了，但那是所谓的“档案工资”，刘亦豪从来就没弄明白过老家财政把教师工资划分为档案工资、实际工资、自筹工资等乱七八糟的几个部分是什么意思，反正每个月扣掉什么国防费、防汛费、环卫费、书报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拿到手的从来就没超过七张“老人头”。虽然，刘亦豪读书不上进的侄儿已光荣参军一年多，可以算得上是保家卫国了，但干嘛要扣教师的国防费，不明白；每年暑假他也要穿上雨衣雨鞋到河堤上巡逻，对不大见涨的河水严防死守那么两三夜，自己防过汛了干嘛还要扣防汛费，也不明白；至于清洁卫生，历来是老家学校的重点，校内分给各班的清洁区无话可说，每天督促学生无条件打扫干净，就是学校门前那条远离主街的马路，哪天不是师生一起弄得光洁如新，天热时还洒上一层水呢，就这样还要扣教师的环卫费，更不明白；还有大市报、小市报，不论日报、周报还是月报，教育局明令，这是政治任务，每位教师非订不可，这个书报费扣掉无可厚非，加强政治学习嘛。总而言之，老家教师的工资就是一块人人可以得而食之的蛋糕，最后分到教师自己手上的像孔乙己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矣！
　　现如今，邹老板果不食言，跟招聘启事上的每月三千丝毫不差。“现在干一月至少相当于老家三月，一年至少相当于三年；干上十年至少等于老家干三十年。十年之后，我刘亦豪仍然风华正茂，三十年后在老家呢，恐怕已是老态龙钟了。哈哈，赚了，出来广东，值！”刘亦豪刹那间恍然明白：怪不得到广东私立学校应聘的老师络绎不绝，同是孩子王，同是苦口婆心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收入差距也太大了，何不趁年轻力壮先赚了再说。大家都抱着同样的信念，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了一起。
　　“亦豪啊，领工资啦？”是吴达朗，一脸灿烂的笑容，三角眼柔和得能挤得出水。刘亦豪赶紧憋出满脸讨好的笑纹，必恭必敬地轻声道：“是呀”。
　　忽然间，吴达朗压低嗓门，表情凝重，几乎贴在刘亦豪的耳边：“你知道财务主任谁吗？我们邹总的亲弟弟！你要好好尊敬他！……亦豪啊，我看你课上得不错，很受学生欢迎嘛。啊，有空多到我办公室坐坐，我们多聊聊。”
　　“好好好，吴主任您工作忙，有机会我一定向您多多请教。”一直以为自己处世如茅坑里硬不硬臭不臭的石头，讨好的话难以出口；原来马屁因子就蕴藏在自己身体的某个角落，刘亦豪口气柔得有如皇上身边的公公，自己都感到恶心。
　　谁的屁股不痒痒，不需要有人常常拍拍呢。吴达朗立时眉开眼笑：“请教不敢当，咱们切磋切磋教学艺术。”
　　“是是，我初来乍到，还请吴主任您多多关照。”刘亦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不断点头哈腰的小日本，好在他是在财务室外边长长的走廊上遇见吴达朗的，好在周围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

　　刘亦豪在天翔学校的开局很顺利。他时刻牢记何坚“做好孙子才能赚到钱”的警世良言，除上课坐班外，就猫在宿舍里看钱钟书、张爱玲、金庸，真正做到了像初到贾府的林黛玉，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除了何坚谁也不交往，偏偏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那是刚刚开学不久的9月18日早上，吴达朗指定刘亦豪在中小学生集会上作一次爱国主义演讲，本来可以写好稿子当众宣读的，吴达朗的开学致辞就是照着稿子用他浓浓的浮（湖）南腔念完的。可刘亦豪觉得念稿子太没劲，依自己几年来开会当听众的经历和感受，那些主持人要么逻辑混乱，听者不知所云；要么又长又臭，令人昏昏欲睡。鲜见短促精彩、主旨明晰的讲话或演讲存留于脑海。他决心试一试。
　　“同学们，今天是九月十八日，大家知道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吗？”刘亦豪中气十足，语速缓慢，语调低沉浑厚，悲愤的目光快速掠过每一张学生的脸。果然，睡眼惺忪的初中生马儿受惊似地立直了身躯，懒懒散散的小学生队伍也跟着整肃起来，就连心不在焉的一大帮老师也把集中起来的目光投向了集会台。
　　“意味着我们中国人苦难、血泪和被杀戮的开始！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蓄谋已久，炮轰沈阳城，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从此，他们在我中华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百姓、丧尽天良。”刘亦豪似乎成了当年又要剿灭**又要抗击倭寇的蒋委员长。“他们对待我们中国人除了枪毙，还野蛮地用细菌毒死，活生生地用刺刀捅死，甚至把人赶到挖好的大坑里，埋进去慢慢地憋死。”若早生几十年，刘亦豪肯定是名视死如归的抗日义士。他字字血泪：“同学们，你们知道日本鬼子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残暴吗？——那就是他们根本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他们称我们为□□猪！在日本侵略者眼中，我们中国人既然是猪，我们就该死，我们就该杀！”略作停顿，刘亦豪气势如虹：“同学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只有奋发图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们才不会重蹈历史的覆辙！这也就是我们今天集会纪念九一八事变的意义！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长时间的热烈的鼓掌。刘亦豪几乎控制不了自己，似乎要飘起来了。
　　九一八演讲成就了刘亦豪，他明显感觉到初中部教语数英理化的正科老师对他客气起来：语文老师有时会拿着课本“刘老师，这个历史问题想请教你一下”；班主任班会时还邀请他讲讲爱国主义小专题；就连初中部唯一的英语女教师、平时高傲得像公主、除了对吴达朗和外教笑逐颜开谁也不搭理的林志红，刘亦豪自从演讲后打老远就能感受到她向着自己的浓浓笑容。刚开学那会儿这些正科老师可是瞧都懒得瞧他一眼啊。吴达朗更是当众笑眯眯地亲切地拍了他好几次肩膀。
　　亦豪同志很陶醉，觉着自己长高一截似的；领到了高出老家几倍的工资，亦豪同志怎么看自己都不像孙子，怎么看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人民币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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