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初中部全体教师会议。
　　“首先，我代表学校董事会、代表我们的邹总热烈欢迎各位老师加盟我们天翔学校。各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啊，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天翔学校的环境是多么的优美，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啊，我们天翔学校是我们邹总投资一亿八千多万元创办的一所崭新的国际化学校。啊，国际化大学校，如今是幼儿园到我们初中的一体化教育。啊，将来，我们邹总还将在这块土地上兴建大学城。啊，南粤名校，我们的第一步目标是南粤名校，啊，我诚挚地要求各唬。绷跻嗪雷⒁獾剑康背踔胁恐魅挝獯锢侍岬阶拮艿氖焙颍茄壑械男坠饴砩鲜樟渤汕啊⑶А⒊缇瓷踔潦浅绨荨Ｎ獯锢实摹鞍焙苡兴剑扛觥鞍钡拇笮∏嶂囟疾幌嗤盅锒俅欤崾比绱悍绶髅妫潦比玳郴餍墓摹
　　“邹总是我们浮南人，我们一定不能辜负他对我们的殷切希望！”刘亦豪愣了好半天，才猜出吴达朗口中的“浮南”原来是湖南。每当有人念错别字时，刘亦豪都忍不住想要纠正。倒不是卖弄学问，而是一种习惯性的冲动。但这一次，他忍住了，却好似憋了一泡尿，胀得满脸通红。
　　男女有一见钟情，男人也有一见相投、惺惺相惜的。吴达朗介绍何坚的时候，刘亦豪正好一眼扫过去，四目相对，虽只短暂的一瞬，却注定了他们日后朋友与难友的开始。
　　一一介绍完初中部的十五名科任教师后，吴达朗的语气更加铿锵有力：“我们明天接待前来报名的家长，一定要热情。啊，要先领他们到财务处报名注册。啊，然后好好地带着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到生活部。注意了，啊，他们可是每年花了两万多块把孩子送到我们邹总的学校，大家一定要面带微笑。要热情、礼貌、周到、无微不至!啊，无论家长提出什么条件，我们都必须无条件满足！”刘亦豪怎么都觉得吴达朗应该在“我们的邹总”前面加上“敬爱的”更合适。日后，刘亦豪有幸一睹邹总风采，不禁大失所望：不到一米七的身材，四十来岁，一双白多黑少的对眼，脚下竟是两只黑色的圆口布鞋，开口竟也如吴达朗“啊”字不断。大概越是阔人和高官，便越是朴素、简单和其貌不扬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刘亦豪也很善于化俗为俚。

　　一整天的学生报名接待。
　　一次又一次地引领腆着啤酒肚、脖子上挂着硕大的有如和尚念珠般金项链的男人或是涂抹着厚粉、嘴唇血红的女人，刘亦豪几乎被他们身上浓浓的狐臭和稠得化不开的香水味醺晕了。终于捱到傍晚，来人渐稀，何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外面打工，要学会做孙子。要实实在在地做孙子，装都不行！”
　　刘亦豪一只手搭扶在支撑教学楼的粗大圆柱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你的孙子生涯才开始啊，小伙子！”
　　刘亦豪转过身来，紧盯着也是满脸酱紫的何坚，一字一顿：“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做孙子有些年了吧？”
　　“在凤岗做了两年，这学期才过来这里。怎么样，晚上一起出去喝一杯，解解乏？”何坚西北陕西人，连问话都是肯定的语气，刘亦豪觉着推辞有些矫情，就捂着胸口点了点头。
　　出校门往东200米处的马路旁，几棵被砍歪了的肥大翠绿的香蕉树边，一溜四川人开的香辣大排挡。点的菜还算便宜实惠：辣子鸡、水煮酸菜活鱼、海带豆腐汤。
　　“到了广东，要习惯喝汤。”刘亦豪刚准备倒酒，被何坚拦住，先舀了两碗汤。“这边天热，出汗多，消耗大，吃饭前多喝汤对身体有好处。”几匙汤下去，果然，刘亦豪气顺了很多，何坚一脸的酱紫也渐渐消散了。
　　“这广东人，除了他们口袋里大把大把的银子外，其实很会过日子的。能吃、会吃、敢吃，果子狸和穿山甲，咱们是吃不起了，哪天，我们一块去尝尝老鼠和蛇什么味道。”
　　“唔……”刘亦豪一口汤几乎喷了出来，“老鼠、蛇？想想都恶心，吃得下去？”
　　“他们还吃猫呢！”
　　“猫？！”
　　“来来来，别少见多怪了，喝酒！”
　　一大口冰镇的珠江啤酒沿着喉管顺溜下去，刘亦豪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往外冒着凉气，驱逐着一天来积郁在胸口和心底里的燥热。无比地熨贴，无比地畅快，爽啊！
　　“也不是所有的广东人都有钱，有钱人主要集中在深圳、珠海、中山、广州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东莞这些地处珠三角的城市里。他们很多人的钱都是用地换来的。”
　　“难道卖地不成？！”土地是国有或集体所有，是不能买卖交易的，刘亦豪一脸的迷惑。
　　“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地能不能卖，但盖起厂房和出租屋，白花花的银子就像水一样流进了他们的腰包。”
　　刘亦豪的老家也有父母从村里分来的几亩地，而且是江汉平原上产粮又产棉的膏腴之土。可是，任老爸老妈双手乌黑脚步不停地干上一年，却总是只能换回温饱和薄薄的一沓子钞票。就是这点钱在年底也不敢乱花，还得为来年的农药种子化肥作预留。要是生在珠三角该多好啊，轻轻松松一辈子吃穿不愁。
　　“也不是所有珠三角的广东人都有钱。你看，像东莞那些偏远的乡镇大岭山什么的，很多当地人只能靠卖破烂，开出租摩托，卖他们家产的荔枝龙眼来维持比较贫困的生活。发达的毕竟是少数人，天下都一样啊，再富的地方都有穷人，再穷的地方都有富人。来，别光顾了说话，吃菜。来，干了这一杯，兄弟！”性情中人，就喝吧。刘亦豪一仰脸，又干了满满一杯雪似的“珠江”。
　　“兄弟呀，我们到这边来，不为别的，就一个字：钱！”何坚的钱字咬得特别重，仿佛他口中正在咀嚼的辣子鸡块，无须撕扯，狠狠地嚼，嚼烂、嚼碎，连骨头带肉一块儿吞下去就是了。
　　“这有钱人的日子跟咱们就不一样。哎，兄弟，你注意到没有：今天来报名的主儿哪个只领了一个孩子？计划生育？屁！他们生育才不计划呢。不就是钱吗，有钱就能生，就能养，还能送他们上贵族学校。”刘亦豪想起来了，白天确实没有一个男女只领着一个孩子来报名的，即使只交一个孩子的报名费，身后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笮〔灰坏男∽有∨喔拧Ｈ耸怯⑿矍堑ò。娌淮恚庑┬∽有∨歉龈錾裆谷唬匀粑奕耍凰堑母觳埠痛笸认袼堑囊伦乓谎庀剩徽也坏揭坏愕愦彻愣耸菪　Ⅶ詈诘挠白印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升到了中天，马路上依然车流如织。这里触摸不到如水的夜色，橘黄的路灯一个挨一个不知疲倦地瞪着明亮的眼睛，学校周边工厂的机器声还在此起彼伏。月光下成熟的稻穗，秋虫的细语，这里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你小心点吴达朗，我看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临到宿舍，何坚伏在刘亦豪的肩膀上轻声细语。
　　管他呢，先睡上一觉再说，抱上枕头，犹如搂着熟悉的老婆身体，刘亦豪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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