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惊霜其实一直都想同段书珩解释，她两年前到底为什么不辞而别。其实她觉得，那时候自己还不爱他，只是一门心思想同他说上话而已。因为他是水月庵里那个翻花绳好看的少年郎。因为她记得他的眉骨上有一条细得看不出来的疤痕，他掌心里有学文习武练出来的薄茧。
　　但段书珩却再也没有进过宫来。
　　元月十五原是要放灯的。在灯上写好自己的愿望再放到天上去，那接下来必然事事顺意。宫里的公主和娘娘们都格外喜爱这项活动，因为既风雅又有趣。惊霜也不例外，但却是因为她看不见那重重宫墙外的世界，便想让那祈福灯代她看看也好。
　　往年她总有很多想求的。但今年的灯上，她只写了三个字，却是她思来又想才写的——
　　段书珩。
　　其实这三个字她偷偷在心里描摹过很多遍。但当踏月凑过来偷看时，她仍然急急忙忙地写歪了。踏月打趣道：
　　“公主，您写得什么呢？是不是哪家少爷的名字？”
　　惊霜佯装生气道：
　　“才……才不是呢！你如今也胆敢开主子的玩笑了！去，你去看看书墨写的再来告诉我。”
　　惊霜到底是主子，踏月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过分的玩笑。她便去依言去偷看书墨的花灯了。不一会，踏月便回来了。
　　“公主，书墨姐姐写的果真是‘盼太子爷事事安好’！”
　　其实踏月说的，惊霜都没听进心里，她心里想的尽是段书珩了。那日不过是惊鸿一瞥，她却笃信他长得更好看了。更趋于一个英挺的青年，而不是从前那尚显单薄的少年郎了。
　　内监传话来说“吉时到”，便是可以放花灯的意思了。同她一道放灯的还有仪妃生的五妹妹。惊霜偷眼看了她的花灯，竟密密麻麻地写了字。她便问道：
　　“思莞，你求什么？”
　　陆思莞答道：
　　“我是求父皇多来我们宫里，还想让四皇兄晚一些回封地。母妃想他们，想到几乎吃不下饭……皇姐，你说，是不是求的太多太贪心便会不灵了？”
　　惊霜听罢，颇有些唏嘘，思莞不过是八九岁的年龄却已经这样懂事了。略一思忖，她应道：
　　“思莞，你一定能求仁得仁的。”
　　但很多年后，惊霜自己才明白这个道理，世间上的所有事，哪有求仁得仁的。反而多的是事与愿违。
　　惊霜放了花灯还站在原地看了好久，她的花灯几乎是飞得最高最远的。那扎花灯的宣纸是她亲手染的颜色，样式更是她亲手画出来让匠人依照着扎的，它同任何一个人的都不一样。因而，当那花灯直直坠下的时候，她也很清楚，那就是她的花灯。
　　她那时便想，坏了！
　　她几乎是提起裙摆就跑着去追那花灯，而身后的踏月和书墨急得赶紧跟上去。
　　“公主，您慢点儿跑呀！”
　　惊霜置若罔闻。跑出去很远，她才看见那只花灯——它正被抓在一个穿着软甲的男人手上。
　　“那……那是我的花灯。”
　　惊霜也顾不得羞怯，急急地出口说道。但等那个男人转来的时候，惊霜便陡然觉得有些羞窘了。因为他正是段书珩——那个名字被她题在花灯上的人。惊霜低低地复又问道：
　　“那是我的花灯，你能将它还给我吗？”
　　段书珩也颇有些吃惊，他拾到一只跌落的花灯。扑灭了火星再拾起来，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尽管烧去了大半，但“书珩”二字仍历历可见。而眼前的少女，竟说她是这只花灯的主人。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登时快起来，但很快恢复了冷静，俯身便要跪下。
　　“微臣冲撞了公主，还请治罪。”
　　惊霜欲上前扶他，段书珩却连退两步。惊霜的一双手就那样空悬着，有些尴尬。
　　“那……免礼吧。”
　　她到底自己缩回了手，甚至都不忍开口责备他。
　　“是。”
　　段书珩站起来，视线却投向地面，并不去看她。而惊霜到底按捺不住了，她问道：
　　“你果真不记得我了么？两年前我们在水月庵里见过的。山门前，你教我翻过花绳，给我做过风车。你的眉骨上，还有一道极浅极细的疤痕是不是？”
　　说着，惊霜便往前跨了好大一步，欲查看他的那道疤痕。但段书珩却将头别过去，说道：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微臣曾经有所冒犯，请公主治罪。”
　　惊霜的心里尽是说不出的感受。果真是他，但他却拒绝同自己相认。
　　“果真是你。你……可是气我两年前不辞而别？你相信我，我是真正将你当作我心里最好的朋友。两年前，其实是……”
　　惊霜急切地想要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但踏月的呼喊声却打断了她的话。段书珩便趁机说道：
　　“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日后您便权当没有认识过微臣吧。您听，有人来寻您了，还是快回去吧。”
　　段书珩说罢，将那花灯的残骸双手奉上，而惊霜却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向来时的路，一时一刻间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曾经那个让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的人，再也不见了。两年来，在这重重宫墙里，在母后薨逝时，在她孤独无助时，用来熨帖自己内心的那点温暖，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而等惊霜背过身去，段书珩却直直地看向她的背影。两年里，她已经长成娇俏的少女了。她笑时，眼睛像是天上最亮的星子，左半边脸的梨涡里仿佛盛了清泉。事实上，再会时，她就差一点蛊惑了他。
　　“大人，今天不是您当值。您可以回去休息的。”
　　尽管下属这样说了，但今晚他要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卫着她的安宁。段书珩摩挲了一会手里花灯上的那两个字，应道：
　　“你下去吧，今夜我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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