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那时惊霜以为，自己生来便合该要受尽上天眷顾和万千宠爱的。尽管历经改朝换代，这在如今看来是多么讽刺和可笑。
　　景帝二十三年冬天，先皇后病危。惊霜便到水月庵为她祈福，景帝那时还曾夸过她“孝心可嘉”。她便是在那时识得了段书珩。
　　段书珩那年十五六岁，说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他却记得无比清晰。
　　那年秋天，他的母亲身体抱恙，只恐自己活不过数月。父亲几番求医问药却不见灵验，几乎愁白了头。听说上京城郊的水月庵最是灵验，便要遣了人护送自己和母亲上山去烧香祈愿。行至山门才又听说：庵中不方便成年男子出入。遂要段书珩随着母亲去，临行之前又将他一再叮嘱，不许离开母亲半步。
　　少年郎其实正是贪玩的时候。母亲缠绵病榻，诵经一概由段书珩和随侍的嬷嬷代劳。白日里跟着师太念经，自然是很无聊。终于在一个夜里，趁嬷嬷打盹儿的时候，段书珩翻墙出了小院的墙，一路跑到了山门。
　　夜里的水月庵寂静得不像话，段书珩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因为奔跑而粗重起来的喘息声。他登时便有些害怕，只得搓搓手再跺跺脚，以此抵御一点寒冷和恐惧。但这时，他忽然见了一个人坐在山门旁的巨石上，惊得险些跳起来。而事实上，那个人也看见了他。
　　那是惊霜第一次见段书珩，他那时已经是个好看的少年了。
　　她自小长在皇宫内苑，嬷嬷教导她，好女子自是深居简出的，加之这水月庵里住的都是师太。因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除了父兄之外的男人。她既害怕，又感到好奇。于是她站起来，向着段书珩走过去。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每前进一步，那个少年便退一步，倒显得很没有气概的样子。
　　“你你你莫不是山中的精怪，要来吃了我的？”
　　惊霜听见段书珩略带颤音的声音，她随即笑起来。他原是误会了自己！她好言安抚道：
　　“你别怕，我是借住在这庵里的香客。夜里趁嬷嬷不注意跑出来戏耍，现在正要回去。你呢？又是谁？”
　　然后段书珩才从惊惧里找回来了自己的声音。
　　“我……也这里的香客，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惊霜听罢便问他：
　　“那你住在哪里？”
　　段书珩盯应道：
　　“东厢。”
　　惊霜偏过头想了想，道：
　　“我知晓在哪里了！你同我来，我指你回去。”
　　段书珩得了指点，忙不迭地走了。而那以后，惊霜再偷偷出门倒时常遇见他。偶尔是白天，偶尔是夜里，日渐地竟也熟络起来了。
　　其实，段书珩比惊霜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简单有趣。
　　他会变戏法，偶尔能变出朵花来，偶尔又能变出旁的东西来。其实惊霜早就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东西了，但总是强忍着不戳穿他。因为她喝彩时，他眼睛里的笑意特别好看。
　　他会翻花绳，样式繁多，看得惊霜瞠目结舌的。他问她：
　　“你想不想学？”
　　然后惊霜就在翻花绳的时候摸到了他手心里的薄茧，将他闹了个大红脸。
　　以后段书珩又给惊霜说过很多志怪故事或是坊间传闻，为她做过风车和哨子。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了她的名字，那时他们正并排坐在山门口的石阶上。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惊霜托着下巴，偏过头去看他。听他发问，便应道：
　　“我叫惊霜。嬷嬷说我生的时候正是一个冬夜，我一哭天便亮了，大雪便停了。因此我父亲给我起名叫惊霜。那你呢？”
　　段书珩的眼睛亮闪闪地，他看着惊霜，说道：
　　“我叫段书珩，珩为玉，父亲望我做个如玉君子。”
　　但那时，段书珩也不曾想过，日后自己却是做了让她不齿的人。
　　“惊霜，你为什么只有一个梨涡呢？”
　　“阿珩，你的眉骨上是不是曾有道疤？”
　　他们那时有说不完的话，几乎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而有人作伴，日子最是好打发。不知不觉地，竟然都到腊月了。
　　惊霜现在还能记得很清楚，那是景帝二十三年的腊月二十八。她从宫里捎来的口信中得知了母亲薨逝的消息。一国之后，她的母亲，竟然连这个年关都没有捱过去。听闻她临终时，已病到一口薄粥都喝不进，只在病榻上胡乱地叫着父王的姓名。惊霜的心登时就揪疼起来，她的母亲，那样宽厚温柔的一个人，不善妒，不争权。但即使父亲对她和哥哥疼爱有加，他对母亲，或许从没有喜爱过吧……
　　启程回宫的前一日，她穿着单衣在山门前等过整整一夜，但段书珩始终没有来。回宫后，惊霜病了整整一月。次年元月时，她曾要人去水月庵寻过段书珩，最后却无功而返。四处打听，人人都道是不曾见过他。
　　或许段书珩才是山中的精怪呢？要不然怎么能无端消失在水月庵里。
　　然而不辞而别的到底是她，这两年，惊霜始终是感到愧疚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