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翠苑是快20年的老小区了，位于城西，闹中取静。围绕着它的，要么是人来人往的商场，要么是高层林立的新小区，因此显得翠苑格外陈旧。然而旧归旧，小区很干净，绿化也好，绿树成荫，四季都有繁花盛开。还有好些盘桓着紫藤的回廊，小区里的老人和孩子都爱在回廊里坐着聊天、玩耍。小区的中部还规划了一块小型的广场，供老太太们跳广场舞。

　　前段时间，小区里需要倒班的年轻人发出了抗议，因为倒班，所以白天需要休息，偏偏老太太们舞曲的声音又闹腾，影响到了他们休息。于是经过双方协商，老太太们可以跳舞，但是舞曲必须控制在一定的音量范围。那音量范围低到仅仅能听到而已，所以大白天远远只见一群老太太在跳舞，却没什么伴奏的声音，看起来还挺诡异的。

　　杨柳依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柳小冬优美地跳着广场舞，像表演默剧似的，偏偏还一脸的陶醉。柳小冬虽然如今也有五十出头了，但是身段很好，苗条、柔韧。不像一些大妈，生过孩子以后就像放逐了自己一样，身材长得很任性，像是长得不规则的各种蔬菜，土豆什么的。

　　住在一楼的大妈最先看见杨柳依，赶紧开心地捅了捅柳小冬，告诉她：“哎！别跳啦！依依回来啦！”

　　柳小冬这才看到了杨柳依，一脸憋不住的欢喜和得意，跟她的老姐妹们打过招呼，拉着杨柳依回家了。

　　如今年轻人上了大学之后就像发射出去的弓箭，有去无回了。像杨柳依这样时不时就回来看看自己的妈妈的，是很得大妈大爷们的青睐的，在他们眼里，这才是子女的楷模——有份还不错的工作，有个漂亮活泼的长相，还有良心——唯一不好就是还没有结婚。也怪让人可惜的。

　　杨柳依进了屋就进厨房把手里的水果收拾了，做了拼盘出来，拉着柳小冬躺沙发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玩手机。

　　柳小冬一手拿着水果，一手拿着遥控器，问：“今天怎么回来了？不约会啊？那个什么立秋呢？”

　　杨柳依猛然想起来母上大人还没跟上她的节奏呢，于是正色汇报：“跟那个方立秋谈崩了。”

　　柳小冬一下子竖起来，眼珠子瞪得满满大，大叫一声：“什么！？”

　　杨柳依讪讪地说：“他喜欢上别的女生了……”

　　柳小冬气得把叉子一扔，摸着心口说：“怎么说你呢？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妆也不化，头发也不打理，长了个傻大个，我是男人我都不选你！”

　　杨柳依不服气了，挺了挺胸，反驳道：“哪里傻大个了啊，明明前凸后翘，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好不好？”

　　又确认似的拍了拍胸脯：“好歹也是C好不好！”

　　柳小冬斜着眼睛看她：“看看你的动作，粗俗不堪！”

　　杨柳依得瑟地说道：“可是有人稀罕啊～”

　　柳小冬不可置否：“也不知道哪个男人不开眼……”

　　杨柳依继续得瑟：“我们严总啊，这么不开眼~”

　　柳小冬摸摸杨柳依的额头说：“没发烧吧，说什么胡话！”

　　杨柳依抗议：“我是说真的！”

　　柳小冬继续吃起水果，淡定地说：“我信。不过应该是暂时的，他还没有认清你的本质，只是被你的外表欺骗了，他应该很快就能认清你的本质，然后把你给甩了。”

　　杨柳依急眼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妈啊！干嘛这么埋汰自个儿闺女啊！我是你充话费送的吧！”

　　柳小冬扭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闺女，我跟你说正经的，虽然上次我看你家严总也是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做我女婿肯定是便宜了你了，但是家庭背景你知道吗？我看他的气度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我其实还是希望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以后不会为那些门庭差距吃苦头受委屈、我倒比较看好方立秋，听小莫讲感觉咱们的经济条件还相当。可惜让你谈崩了。你妈我觉得，门当户对比性格融合还重要。性格脾气但凡有感情都可以控制，家门高低是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它不以主观感情为转移，是永远都会存在的问题。”

　　杨柳依听这势头要讲半天，赶紧打住：“行了我知道了，目前暂时不能退货，容后再议！”

　　柳小冬叼着一口火龙果，大大地叹了口气：“哎——有也操心没有也操心，你就是让我操不完的心！你看看你表妹……”

　　杨柳依赶紧撒娇卖乖：“我给你买了补水、抗衰老的护肤品了，你会越来越年轻的！相信我！你看你混在老太太堆里跳舞，简直就是小姑娘好嘛！而且据说操心会让人少得老年痴呆哦！”

　　柳小冬无奈地笑了一声，抱着杨柳依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把一把地摸着她的小腿：“身在高位的人总会有点盛气凌人，你要学会在生活中把他拉下神坛，让他习惯和你平起平坐。当初你爸在厂里是技术骨干，厂长看重他，同事宠着他，把他骨头轻的，回来对我这个不屑那个不屑，让我一通收拾，还不是服服帖帖的。”说着脸有些酡红。

　　杨柳依偷眼看了下柳小冬，小心翼翼地说：“跟您求教一下，我为什么有点怕他呢。他在公司里对我可凶残了，可严厉地批评我，扣我加班费，还使唤我端茶递水……”

　　柳小冬一副恨不得把杨柳依脑袋扒开看看里面装的是啥的样子，“啪啪”地拍着她的小腿，恨恨地说：“看看你这个怂样！哪里有我当年万分之一！一辈子就烧火丫鬟的命了你！”

　　杨柳依不服地小声说：“你倒是教教我啊。”

　　柳小冬一个白眼翻得出神入化，一把掀开杨柳依的腿，气呼呼地说：“去给我烧饭！”

　　杨柳依赶紧穿好拖鞋，去了厨房。没多久，柳小冬也跟进来，给她打下手。

　　“不管你最后跟他怎么样，你要学会享受恋爱的过程，不用想太多未来的事。人有旦夕祸福、悲欢离合，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重要的是过好当下。如果最后没有开花结果，我也希望你不要沉迷于悲伤，没有什么爱情是永垂不朽的，要学会珍惜和放弃，懂了吗？”柳小冬又叨叨地说着。

　　杨柳依回过身，水淋淋的手伸过去抱住了柳小冬的腰。柳小冬是真的瘦，没有了寻常老太太们心宽体胖的丰腴体型，抱起来有点脆弱的感觉。

　　柳小冬本来是笃定了和杨树一起慢慢变老的。结果她的笃定戛然而止，在幸福的小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倒下了一个。她就算停下来，在原地等那个倒下的人，也是等不到了，而手里牵着的那个却不得不前行。于是她也迫不得已继续前行。前路坎坷、迷茫、不可预见，她还是一边咽下泪水，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她当然希望杨柳依拥有幸福，但又实在是怕了那些不可预测的变故，因为人生如同赌博，她太知道了，赌博有输有赢，谁会一辈子都是赢家呢。所以她时不时要给杨柳依打预防针，让她早早地掌握面对得失的理论知识。

　　她的心里矛盾又无助，凭她的力量，她自认不能给杨柳依一个有力的后盾。于是她既希望杨柳依有个好的经济前途，有害怕她驾驭不了太有经济基础的人。杨柳依的性格有些懦弱，还有些滥好人、死心眼儿，实在是像极了杨树。

　　杨柳依似有所感，用力搂着她的腰，脑袋靠着她的肩膀，说：“妈，你放心，我会爱惜我自己。我有你一半的基因，肯定也会战无不胜的！”

　　柳小冬“扑哧”地笑了，说：“我觉得你更多是杨树的基因，又呆又憨。”

　　杨柳依不开心了：“柳小冬，我不喜欢你了！”

　　星期一。

　　杨柳依想，每个上班族的心里都有一种痛，就是觉得双休太短，应该三休，不，四休！

　　尤其是看看旁边座位空着，李楠没有要回来上班的意思——更痛苦了。做双份的活儿，却只拿一份工资！

　　前面的小于回头盯着杨柳依，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依依，你最近有一种忧伤的气质，让你看起来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朦胧美。”

　　杨柳依自负地一笑：“嗯，还有呢，继续说不要停，我就喜欢你这个调调。”

　　小于略一沉吟：“嗯，还有就是，你就要被调走了。”

　　杨柳依惊讶地半张着嘴，小于继续说：“看邮件。应该是严总让发的，大意就是你被调往下面分厂，分管一厂的人事和行政。你说这是平调还是明升暗降还是明降暗升啊？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呢？”

　　杨柳依慌忙打开邮箱，找到了那份邮件，发件人是Fiona，抄送严总、整个行政部、人事部和各厂厂长经理的，标题是：关于行政部杨柳依调任一厂行政人事主管之通知。

　　杨柳依迅速浏览了一下内容，原来是一厂的行政人事主管于6月初辞职另谋高就了，于是就把自己弄去填坑了。

　　杨柳依气得要发疯。

　　一则一厂是直接生产部门，生产部门的人事行政工作又啰嗦又杂碎，说不好听的就是一打杂的。

　　二则生产部门的休息时间很不稳定，忙起来员工需要连轴转，虽然办公室人员不同于产线直接员工，但是总不能朝九晚五这么随性，多多少少是要加班的。而生产部门为了节约成本，加班一般都算是员工的无偿贡献。至于闲的时候……抱歉，并没有闲的时候。

　　如此一来，杨柳依的休息日无偿加班似乎就要无条件无期限地延续下去了。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小于的背影。小于明显地感到自己后背的中心温度灼热发烫，他知道肯定有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正对着那个发热的点发功。于是他强忍着不回头，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么凌厉的眼神。

　　晚上，杨柳依故意拖着时间不下班。等大伙儿走了，她气呼呼地去严轻尘办公室，大量的怒气把她的胆子撑得肥大肥大的。她既不敲门也不等请坐，一屁股就坐在了严轻尘对面的椅子上。

　　隔着大班桌，杨柳依高冷地抱着手翘着二郎腿说：“严总请您解释一下，为何要调我去一厂！”

　　对面的人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了句“稍等一下”之后就继续盯着电脑了。

　　杨柳依继续冷冷地瞪着他，那双怒瞪的大眼饱含了感情因此格外用力。用力太久也就疲了，眼神也就不那么犀利，还涌出了些泪水——实在是瞪得眼珠子酸。

　　严轻尘抬头时就看见她这样一副眼波流转水光莹莹的神态，心里一阵荡漾，看了一眼寂静的门外，柔声问：“怎么了依依？”

　　杨柳依依旧呆呆地看着他，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说：“给钱。”

　　杨柳依心说哎呀这是恶人先发功了哈，于是没好气地说：“什么钱！我不记得欠你钱，我倒记得你还欠我钱！”

　　严轻尘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刚才啊，你看了我这么久，还没给观赏费。我不给人白看的，按秒收费。”

　　杨柳依无语地瞪着他。严轻尘忍不住笑了，问：“怎么了？专门来等我下班吗？这么好？”

　　杨柳依嚣张的气焰“BIU”地就熄火了，思量着说：“那个，你干嘛把我调到一厂去啊？”

　　“怎么了？不愿意去？”严轻尘轻声地问。

　　杨柳依不乐意地说：“你把我调去一厂了……那边又忙又累……”她没好意思把“离你又远”说出来。

　　严轻尘把身体正了正，脸上的神色也不复方才的柔和。杨柳依一看这架势知道自己又要被训了。

　　果然严轻尘一脸严肃连名带姓称呼说：“杨柳依，以前我没有跟你交代，因为我觉得你有这个职业素养。现在我跟你谈一下，希望你现在开始，要学会区分公私。我对你的调用没有任何私人考量，单纯是一厂的行政主管辞职了，缺人，把你调去补缺。你要是能行，就去上任。要是不行，你就回复邮件，说明一下自己难当此任，那我就另派他人。至于私人的事情，我们出了办公室再谈。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同样的问题。可以吗？”

　　杨柳依觉得自己的脸像火山口一样灼热，充满了爆发的力量，脑袋都能给炸了。自从跟严轻尘在一起，她就经常体验到过山车式的感情。前一刻还热情似火，后一刻就冷酷无情了。

　　杨柳依以往的人生中有限的两次羞愤经验，一次是上课打瞌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一无所知。还有一次是在大巴上睡迷糊了，在高速服务站停车上厕所的时候，迷迷瞪瞪地闯进了男厕所。

　　除此之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耳提面命，教你怎么做人做事。这人还是自称她的男朋友的人。

　　于是杨柳依的羞愤扩大了N倍，一刻也无法待下去了。她“噌”地站起来，飞快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一厂。”说着就飞快地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迅速收拾东西走人了。

　　也不管严轻尘在办公室里喊：“别走啊我还没说完，一起吃晚饭吧？”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空气。

　　杨柳依一边暴走一边心里恶狠狠地诅咒：“吃吃吃，吃你妹！”

　　路上她不忘给李楠打电话，说要去蹭饭，然后买了甜品冲过去了。
　　李楠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她。王阿姨笑眯眯地给杨柳依开了门，把她迎到沙发那头，李楠屁股都没挪一下，像女王一样对着杨柳依伸出右手，杨柳依就势捧起来亲了一口。

　　李楠收回右手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说：“我叫你拉我起来，我要上厕所！谁叫你亲了！”

　　杨柳依闷闷不乐地，没跟她顶嘴，听话地扶起她，往洗手间带去，边走边说：“你这才两三个月，倒跟个老佛爷一样上个厕所还要扶着，这要到了六七个月肚子大起来，我是不是要给弄你个八抬大轿啊？”

　　李楠讽刺道：“你懂个屁。六七个月胎儿就踏实了，不用担心流产见红什么乱七八糟的了，还需要你扶？别给自己贴金了！且扶且珍惜吧！”

　　伺候好“李太后”如厕，就洗手用餐了。杨柳依百无聊赖地捧起碗，李楠拿筷子瞧了瞧她：“好好吃饭！不要对着饭想男人！你对得起粒粒皆辛苦的米饭吗？”

　　杨柳依略一沉思，深以为是，捧起碗猛吃。

　　王阿姨正端着汤碗上菜，猛一看见这家世，吓得“哟”了一声劝道：“依依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李楠嫌弃地拦住王阿姨说：“阿姨你别管她，发起疯来一阵一阵的。”

　　吃完晚饭，俩人搀扶着回到沙发上。杨柳依本来想给王阿姨搭把手收拾桌子，被阿姨拦住了，叫她陪李楠说话。难得来，李楠在家快憋疯了。

　　杨柳依泡着普洱，问李楠：“这两天怎么样啊？”

　　李楠淡淡地说：“就这样呗，不好不坏。”

　　杨柳依问：“李一凡呢？”

　　李楠答：“天天回来照个面。假惺惺地嘘寒问暖两句，继续出去玩呗。”

　　杨柳依一撇嘴：“确定是假惺惺吗？这个形容词不带主观色彩？”

　　李楠翻了一白眼：“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杨柳依说：“我觉得未必哦~”

　　李楠看着杨柳依，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李楠又起了个头：“杨柳依你是不是又谈了男朋友？”

　　杨柳依哑然：“你怎么知道啊？我正准备跟你坦白从宽。”

　　李楠得意地笑着说：“我明察秋毫。”

　　杨柳依讪讪地说：“你厉害。我才刚被那个跟我谈恋爱的人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出来，一脸的晦气，你居然能看出来我谈恋爱，佩服佩服。”

　　李楠惊诧道：“莫不是跟办公室里的人谈恋爱？”

　　又一转眼珠子：“不是于夏吧？天哪！你俩怎么勾搭上的？还有，那个方立秋什么时候被KO的？我才几天没在，杨柳依你居然产生了这么多故事，你知道我有多无聊吗？你为什么都不说给我听的啊！”

　　杨柳依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说：“我就是给你提供乐子的是吧？”

　　李楠紧紧地攀住了她的胳膊说：“怎么会呢？我当你是分忧解难的好姐妹~互相的。”

　　杨柳依看她一脸的求知欲望，于是给她讲了前因后果，听得李楠激动不已。杨柳依赶紧稳住她说：“你不要太激动了，别回头弄出事儿来李一凡跟我拼命。”

　　李楠惊叹不已：“想不到啊依依，以你的蒲柳之姿竟然能得到男神的垂青，不得不说，以前可能是我的存在掩盖了你的存在，你看我一请假，你的颜值就得到了关注，我不在大家也只能矮子里拔高个吧……”说着自恋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杨柳依伸手拎起李楠的脸皮，拧了半圈：“让我看看，你这脸皮什么做的啊这么厚这么坚韧啊！”

　　李楠一把拍掉她的手：“不过，你干嘛一脸的不情愿……说实话，心里其实乐得翻来滚去了吧？偏要做出一副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样子，看着真的很讨厌哈~”

　　杨柳依不禁开始深深地自我反省：“我就这么配不上严轻尘啊？真的差距很大吗？其实我也觉得不对劲，总是找不到相处的节奏，他想什么我也猜不出，经常出糗丢脸。我自己想什么也不敢说出来，就算说出来了也不能坚持，总是被他的想法带着跑。我觉得我只是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其实我不喜欢他这一款的。”

　　李楠插话：“你本来就没有自我的人，不用人带着就跑偏。”

　　杨柳依简直不想继续跟她聊下去，于是气呼呼地说：“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李楠又一脸八卦：“干嘛要批评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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