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

　　乒乓哐啷——
　　一阵嘈杂的声音响彻在耳畔。
　　木清洛微微动了动手指，手边流过温热的液体。

　　费力睁开眼睛，木清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身体没有任何致命的伤痕，气力却仿佛被抽干了一般。乌木制的棺材由内而外地被毁烂了一半，残骸四散在周围。手边的温热来自于一片猩红，浓烈的血腥味让木清洛的想吐。

　　发生了何事？
　　木清洛明显反应不过来。
　　濒死的感觉尚且记忆犹新。
　　难后重生般的眩晕让木清洛撑起身子却无法判断面前的情况。
　　模模糊糊，能看见岁修已经完全幻化做半人高的麒麟兽姿态守护在自己面前，修长的胡须在风中微摆动，后足卯足劲登塔在地上，随时戒备着四周黑袍人的动向。岁修的前方，是浓得刺眼的火光，炽热滚烫。
　　四周黝黑难测，听风声，可能是一个空旷的地穴。
　　岁修旁，黑色袍服的人倒下一片，染上木清洛的手指的，正是那些死者淌出鲜血。
　　来不及感受胃里的翻滚，木清洛的目光却被火光的一处吸引了过去。

　　那是……

　　烈焰狂掘的一角。
　　白衣被耀出了红光。
　　银剑嗜血，青丝摇曳。

　　仅是一眼。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猩红的血液顺着银剑落在地上，木清洛能感觉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渗入耳膜。
　　那人黑色的衣衫，腰间也是银色的军甲，衣角映着血染的红艳，面庞晃着明艳的火光。恍恍惚惚，勾勒出高挺的鼻梁，清秀的下颚，一剪侧影，美得心惊胆战。
　　银靴踏在地上，铮铮作响，顺着风的方向，紧紧压抑在人的心脏上。
　　那是——方才在梦里的人！
　　木清洛一下子清醒了，她尝试着撑起无力的身子，想要进一步地看清来人的脸庞，但是模糊的视力始终不能在脑内构成图像。
　　黑袍人从袍中抽出长符，正要开口，猛然，岁修后脚发力跳起一冲向前，黑袍人扬手，丢开了一个符包，顿时粉尘肆意。躲在黑袍人身后的男子，同时转向黑衣女子，长剑出手，兵器撞击的脆响传遍耳际，折磨着脆弱的意志。
　　火光放肆燃烧着地下的空气，刀鸣声、岁修低沉的嘶吼声、剑入肉骨的声音回绝不息，木清洛难受地缩起身子，双肘撑在沙尘铺满的地上，膝盖受到过撞击，擦破的皮肉已经沾满了湿黑的尘土。
　　沁人的风从后脑吹来，木清洛的大脑从混沌开始逐渐清晰。身后有微弱的哗哗声传来，大抵身后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地下河。
　　正当出神之际，黑色的衣角带着点点血红撩起木清洛耳边的鬓发，一眨眼，快如电的黑色打斗充满着整个视野。那个人竟然不知何时与黑袍人打斗至此，挺直的背影坚毅而柔弱，青丝散在身后。微凉的剑气吹进木清洛的眸里，竟是一片清明。
　　黑袍人的攻击咄咄紧逼，女子在快速剑影下灵巧躲避，幻化成道道的幻影。
　　那种感觉……
　　冰冷，麻木，没有任何感情……
　　木清洛正看得出神，突然，与对方的眼睛对上了一眼。
　　心脏还是骤停了一下。
　　那只黑色的眼眶里流露出的白色空洞的瞳孔。在烨烨火光里，白得骇人。
　　“你——”木清洛难以自持地开口，话还没出，对方已经和敌人厮打到了远处。一股急切如灼烧一般的心情压抑在木清洛的胸口，视线再次开始恍惚。

　　空前的耳鸣让木清洛的头快要炸裂。
　　不要再继续了……
　　不要！不要！不要……！
　　木清洛痛苦地捂住耳朵。

　　刀鸣声不再持续了。
　　再眨眼，木清洛发现胜负已分。黑袍人没有任何一个活口。
　　岁修回到木清洛的身边，捶地的胡须一上一下地飘荡在空中，背对着木清洛被火光照得苍白的脸。
　　女子的衣服被血色渐染了一半，骨白色的眼映出一片红色。
　　嗜血成性。木清洛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字。
　　长剑托在地上，划过红色的刻痕。
　　岁修守在木清洛的前方，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很快，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了最近，木清洛心开始狂跳，咽喉开始隐隐发痛。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对方自高而下，冷冷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木清洛。猛然，举起长剑，一剑落下。

　　哗啦——
　　岁修将木清洛丢进残破的棺材，一个冲撞，将木清洛推入地下河中。
　　接着木板的浮力，木清洛虚晃着眼睛，模糊中看着一青一黑在火光中摇摇摆摆渐渐缩小。

　　“岁修——！”

　　最后用力地一喊，木清洛再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

　　木清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
　　睁开疲惫的双眼，陌生的景色让木清洛一时间大脑空白。
　　“这里是……？”
　　正要坐起身，身上的一件黑色的外袍滑了下来，木清洛下意识的抓住了外袍，另一只手扶着身侧的大树缓缓站起来。
　　地上的草不过一寸，但是葱郁喜人，木清洛抬头望了望身边的大树，这棵枝叶通天树木估计生长了上百年。目光顺着几只麻雀从一棵树飞跃到了另外一处，耳边传来的是远处溪流的声音。
　　宁静而安好的白日，木清洛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而回头——
　　白色的瞳孔突然出现。
　　木清洛对上一双陌生的眼，其中一只骨白色的眼在阳光下看得渗人。
　　木清洛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尖叫出声，身子抵在树后。“岁修——！”
　　对方也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面对这木清洛，另一只正常地眼里透露着疑惑和…一些些不解。
　　木清洛在一口气都叫完后，也诧异了。

　　——这完全和夜里杀戮的姿态是两副模样。
　　此时根本感受不到杀意。

　　“抱、抱歉。”木清洛也发现自己吓到对方，尤其是在自己叫了半天岁修也没有给她反应的时候，尴尬地紧了紧手指。
　　木清洛这才好好打量起对方——衣服上还留着深色的血色，长剑被放置一边。乌黑的长发一半被束在脑后，一缕头发落在左脸，垂到胸前。眉眼神采凌然，五官竟是出人意料的英气，若不是骨白色的右眼略微骇人，否则定是个美好的女子。
　　木清洛看得出了神，完全将昨夜的危险抛到了脑后，直到对方微微偏了偏头，木清洛才尴尬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抱歉。”木清洛慌忙地掩饰，再一次向着对方为自己的无力而道歉，随即将视线挪开，“呃，你、你知道岁修在哪吗？……就是那个挡住你的麒麟。”话一出口，木清洛忍不住咬住了自己舌头，一般人是看不见岁修的，除非岁修幻化回原形的时候。
　　而女子只是静静地侧过身，让开了一个视线。顺着这个方向，木清洛才看见，不远处生起了一堆火焰，几只鱼正被树枝穿过烤着，而绿色的小麒麟兽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守护一般地认真看着。若有口水，估计早就流一地了。
　　莫名觉得有些丢脸。
　　木清洛擦过女子快步向岁修走去，经过女子身边才发现对方竟然足足高了自己半个头。
　　“岁修！”木清洛高声喊着经历生死话里都透着亲切，但小麒麟兽似乎对烤鱼的兴趣更大，根本不屑于搭理木清洛。
　　“……”被宠物浇了一头冷水的感觉。
　　咕——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木清洛的肚子处传出来，岁修冷淡地侧过头睥睨了木清洛一眼。
　　“……”被宠物嫌弃了一身的感觉。
　　一只烤好的鱼被递到了眼前，木清洛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女子。
　　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木清洛还是等到女子先拿起一支鱼后自己才默默地接过，小声道了谢。
　　“还未请教姑娘你是何人？”
　　木清洛开口，半晌却没得到回应。
　　“姑娘？”木清洛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再次出声，依旧没有回应。
　　女子神色黯然。
　　正当木清洛左右不是的时候，女子终于轻轻摇了摇头。
　　唔……这是什么意思？
　　木清洛在心里小声嘀咕。但有太多的疑问在心里，木清洛没办法压抑下来。
　　“姑娘，你知道哪些黑袍人什么来头吗？他们为何要杀我们？这里是哪里？我们离阜兴城远吗？……之前我被他们关在一个棺材里！我被水淹没了，里面的黑蛇向我扑来！而后、而后我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我在那个地方见着了你……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昨晚你……”
　　一旦开了口，问题就一个个抛出来，木清洛的语气越来越急，直到对方清冷的眼直直地与自己对视，木清洛才发现自己有些激动了。
　　木清洛收了声，低下头，沉默不语。
　　凉风吹过树林间隙，微微撩起木清洛的发丝。
　　女子安静地看着木清洛，并没有恼意，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女子拉了拉木清洛的衣袖，示意木清洛抬头看向自己。木清洛看着女子微微张口，却迟迟不发声，正当疑惑的时候，便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摇了摇头。
　　木清洛瞬间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你，不能说话吗？”
　　女子安静地点点头。
　　木清洛为自己方才的冲动而懊恼，随即放缓了语气，“抱歉。”
　　女子摇摇头，表示无碍。
　　“我…不…记…得…了…”
　　木清洛照着唇语读出了对方想要告诉自己的意思。木清洛见对方能够用唇语，当下明白对方不是生来就是哑巴。
　　“那，名字呢？”
　　依旧是摇头。
　　木清洛哑然。
　　女子将手中的鱼放到了岁修的面前，小麒麟兽不客气地化成原形一口吞掉了烤鱼。
　　“能让我看看吗？”木清洛凑近了白衣女子的身边，伸手拉住了白衣女子的手，被那冰冷的体温吓了一跳。怎会有如此低的体温。
　　“我略懂一点……嗯，医术。”木清洛说着，见对方并没有躲开自己，也就大着胆子仔仔细细地观察起对方的头部。
　　其实木清洛心里有点发虚，因为事实上木清洛并不懂什么医术，她本是花匠，对植物倒是了解颇多，但不知为何，但凡抱恙的人被她接触，只要不是病入膏肓，不一会儿就能痊愈，人如此，但凡有生命的都是如此。就连爹娘都对此啧啧称奇。只愿这一次也能灵验。
　　木清洛仔细看了看女子的头部，并没有什么外伤，只是不能理解，即使自己握住对方这么久，对方的手依旧冰冰凉凉不带有任何温度。
　　“怎么样？能说话了吗？有想起什么吗？”木清洛小心而又期待地问到。
　　对方有些讶异，但只是轻轻挑了下眉。张了张嘴，然后，摇头。
　　“还是不能说话？”木清洛不甘心地问到。“不会啊，每次都很灵的。”说着又使劲捂了捂对方的手。
　　终于，女子淡淡笑了一下，大概是被木清洛这副单纯的样子给逗乐了。被女子一笑，木清洛有些赧然。确实……有些蠢。
　　默默松开了手。
　　丢脸丢到家了。哪有这样医人的。居然还说自己略懂医术。
　　女子拍了拍木清洛的肩膀。我还不知你叫什么？
　　淡淡的一句唇语，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女子的眼底多了分柔和，看得木清洛心咚咚跳。
　　“……木清洛。”木清洛声音很小。
　　木清洛？女子用口型重复了一遍。
　　“清澈的清，洛河的洛。”
　　女子轻笑出声，面若桃花。
　　木清洛呆呆地抬起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转脸看向岁修，不争气的麒麟兽吃饱了便跑去河边看鱼了。
　　“你腰间的是什么？”木清洛突然发现女子的腰侧竟挂着一块白玉。
　　女子也注意到了这块半掌大玉佩，伸手托起，玉牌呈斧形，上方镂空雕出两只奇兽下方俨然阳刻着一个字——肃。
　　“肃？”摩挲着这个字，木清洛皱起眉头回想着，但完全想不起来有哪户知晓的人家姓肃。

　　女子盯着那块玉出神许久，也并未想起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末了，女子站起身来，用佩剑在地上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两个字——
　　肃无。

　　木清洛诧异。
　　女子站起身来。

　　唤我肃无便可。

　　肃无……？
　　风吹过，肃无的身影在绿林中鲜明而独立。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
　　木清洛仿佛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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