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

　　浓郁而无际的黑色压抑在空中。郁郁而生。
　　远方，两条河流会作一条不急不缓地流向远方，星火的烛光摇摇曳曳漂浮在水面上，晕染开来点点生色，似灯似幻，跌宕向前。
　　这是一座孤岸，左右两边都是幽冥的长河，缓慢流动宛若死水一般的长河。纯白而洁的花朵点缀在潮湿的土地上，顺风而舞，影影绰绰勾勒出一个落寞的轮廓——
　　华服席地，却是白发三千。
　　木清洛木讷地遥望着那抹侧影，明显能感到胸口的刺痛，呼吸一滞。

　　木清洛知道自己又来到了这个地方。一个不应该是人世间的地方。却又是这样带给她那样真实的，令人觉得冰凉彻骨的触感。
　　长发被胡乱地吹着，在视线里纷纷扰扰。
　　赤脚踏在黑色的泥土上，冰软的土壤微微下陷，木清洛试着向前走去。脚边雪白剔透的花朵，却是低着头向着土地耷拉着。木清洛一抬步，脚边的花儿感应一般抬起头来，受着月光的照拂，绽放出了点点光华，随风盘旋而上，照亮了四周的视野。
　　木清洛加快步子向着那人走去，惊起四周一片花朵。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身后的来人，正缓缓地欲要转过身来。
　　木清洛心下一沉，向着前方即将清晰的景色伸出手去——
　　对方的侧脸即将完整。

　　滴答。
　　水晶般透亮的水滴从那人的唇边落下。泪水落地的瞬间，巨大的排斥力开始迅速拖着木清洛的身子往后飞去。
　　木清洛张嘴想要呼喊，但是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嘴里，发不出一点声响。她用尽气力地试图往前，却仍然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又是这个地方……
　　明明就在眼前……
　　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清凉的泪珠划过脸庞，木清洛缓缓转醒。
　　重复了十年的梦。
　　恍恍惚惚，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正打算起身坐起之际，却一头撞在了木板上。刺痛的感觉让木清洛倒吸了口冷气。木清洛想要动动手脚，发现不能如愿。她的身子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稍微动作大一点，就会碰到坚硬的障碍物。她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四面封闭的木箱里，待到嗅觉恢复后，她便闻到了浓郁的乌木香气。木清洛勉强支起身子，想试着找到一块活动的木板，但是这箱子厚实沉稳，即使用尽力气也没有办法推开半分。
　　发生了何事？
　　木清洛赶紧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之前的事情。
　　还记得之前为一品楼送去了种好的富贵牡丹，然后在回去的路上……
　　是了，在即将回到花阁的时候失去了知觉。
　　一阵针刺般地头痛让木清洛不得不放弃了思考。隐隐的颠簸从木板下方传来，木清洛确定自己正在马车之上。
　　车轮声哐当作响，颠簸的路面让木清洛不时地会撞到头顶的木板。正当木清洛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淡淡的墨绿荧光从前襟透出，木清洛低头向下一看，一只面目严肃的小麒麟兽正摇头晃脑地从薄薄的衣服里跳跃出来。
　　“岁修！”
　　木清洛欣喜地叫了出来。
　　通体呈透明绿色的小麒麟兽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给摇晕了头脑，左右摇摆着坐到了木清洛的腿上，随着它的步伐，小麒麟兽散发出的淡淡光芒照亮了四周。木清洛逐渐看清自己的环境，呼吸瞬间止住了几秒。
　　——这是个棺材！
　　身下身上都铺满着白色的冥币，几张认不出的符纸也散在其中。其中一张上被附上了几点血迹，带着钝器摩擦留下的铁锈，四周气氛被绿色的幽光照得诡谲万分。木清洛与岁修对视了几眼，却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着什么。
　　震动停止了。
　　木清洛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握紧，头皮一阵紧绷。
　　哐当——
　　一声重响，木清洛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额头再次和木板一撞，说不出来的疼。木清洛觉得自己的头一定是肿了。岁修歪着头看了看四周，胡须轻轻摆动，没有半点情绪。
　　正当木清洛疼得咧嘴，猛然间，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哭喊声，接着转为呜呜地低鸣，若有若无杂着人的哀嚎，挣扎，惶恐，不断涌入。一阵阵的不明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木清洛却在一个棺材里动弹不得，本能地缩紧了肩膀，无能为力。
　　逐渐，湿气弥漫进木清洛的鼻尖，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上的衣衫竟然湿了大半。四周白色的冥币开始被渗进来的水淹没，那几道发黄的道符在水中变色，闪烁出红色的光芒，道符上潦草的字迹开始幻化成一条条黑色的蛇状，在水中慢慢苏醒而来，慵懒地摆动了下.身子。
　　岁修蓦地站起，左右足分开而立，身上的翎毛怒然竖起，散发而出的荧光照亮了整个棺木。然而，木清洛的心却完全放不下，水中黑色的长蛇吐露猩红的危险，同时水也在不停地上涨，已然没过了木清洛的胸口。
　　木清洛还来不及思考，几条长蛇同时向着木清洛扑来，快而狠。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木清洛只觉得肩膀一阵酥麻失去了知觉，接着身上处处都传来针刺的痛感，视线越来越模糊，岁修的样子也越来越遥远，化作浓浓的光晕。

　　哗。
　　水的冰凉漫入鼻口。难受十分。
　　木清洛再也撑不起眼睛，只能任由沉重的身子缓缓向下沉去。
　　禁锢一瞬间散去，岁修的微光逐渐消失……

　　「清……洛……」
　　什么声音？

　　「……清洛……」
　　好难受。
　　心脏被揪紧了。

　　「清洛！」

　　耳边响起的缥缈的声音，瞬间让木清洛一口气呛出来。不明来处的水往嘴里猛灌，木清洛一个寒战惊醒。睁开眼睛，水波上的幽光冥冥中闪烁迷离。木清洛顾不得手脚似灌铅般笨拙，挣扎着向水面游去。
　　“呼——！”
　　出了水面，木清洛费力登上了岸。跪在地面上大口的喘气，待到头脑清醒了些，她才看清四周，发现这里并非自己所想的陆地，而是一座岩石垒盖的通道。通道无火自亮，地上的白石泛着青色的光华。水珠顺着木清洛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通道里，不久，木清洛湿滑的衣服随着水珠地流出完全干了。
　　木清洛捏了捏身上的衣服，干净得好似从未从水中出来。抬头看看高处，石壁上有着简单却庄严的浮雕，可见得墙上的麒麟兽刻得栩栩如生。她回头，地上已没有半分水的痕迹，干净整洁，上一刻的深水完全消失在了石板间隙。
　　奇了。
　　“岁修？……岁修？”木清洛试探着唤了唤小麒麟兽，但是回答她的只有通道里传回来沉闷的回音。
　　向前走走，说不定有出去的法子。木清洛鼓起勇气对自己说道。
　　通道里空空荡荡，木清洛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鞋底与石板撞击的声音。屏住呼吸，木清洛能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木清洛用力攥紧衣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通道走到了尽头，却是一条死路。
　　木清洛心凉了大半，难道还要再走回去？正当木清洛纠结着是否要回去的时候，头顶上浅浅的光口吸引了注意。很细，却很规整的一道口子。
　　木清洛踮起脚，试着推了推头顶上的石板。石板微微颤动了一下。随着之后木清洛手上用力地一推，石板便被打开了。
　　越过头顶上的洞口，映入木清洛眼中的是四座屹立而起，约莫五人高的石壁。石壁环绕的空中，飘荡起点点烛火，暖黄色飘飘然如星点。石壁之下，水渠绕开一方玉石，冰晶通透，散发着淡淡冰气，能看见层薄雾，沁凉而透。
　　玉石之上，似有一个人躺在上面。
　　木清洛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自己上来的地口，四周都是不见五指的漆黑。她望了望被石壁围护着的玉石，那是这里唯一的光亮。
　　木清洛越是看着那方玉石上的人，内心竟然越是被一种熟悉感而笼罩。那样的熟悉感连带着压过了她的恐惧。
　　木清洛的腿开始动了起来，她小心地跨过三尺宽的水渠，亦步亦趋接近玉石上的人。
　　脚底接触的地面散发寒意，四周的冰气逐渐浓厚起来。
　　木清洛的心越跳越快，理智告诉她不能再接近玉石，然而，却不能自已地要往那里走去。
　　心脏在砰砰作响，木清洛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命里必须做的事情，便是走到这方玉石面前，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一步，两步。
　　幽暗的墨色笼罩在玉石上方，隐约看出人的轮廓。黑色的衣衫，腰间收束着银色的军甲，残缺的佩剑躺在身侧，只留下一段火红的流苏。
　　鬼魅的银质面具盖住了大半张脸。
　　心脏被撞击一般，木清洛被脑海中忽闪而过的画面模糊了意识。

　　……晃眼的阳光……微荡的秋千……有人奔跑而过的笑声……

　　再眨眼，那美好的画面一闪而过，仿佛过了许久。
　　木清洛颤抖着手，指尖触摸到那个面具。心脏狂跳。
　　答案就在这里——
　　突然，在木清洛的手无意碰到对方肌肤的一瞬间，躺着的人突然伸手一把握住了木清洛的脖子。
　　对方冰凉而软的肌肤在握住木清洛脖子的时候开始变得糙如枯木，白色的肌肤变得枯黄不堪，甚至逐渐凸显出了骨骼的轮廓。
　　木清洛本能地抓住脖间的手，然而对方的力气却越来越大。木清洛挣扎着，喉咙却被对方掐地死死的，她努力地不让那只枯槁的手收紧，极其艰难地呼吸着。此刻，上方的烛火洒下的光，更像是悼亡的序曲。
　　“放…开……我！”
　　也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木清洛腾出一只手去折对方的关节，竟是硬生生地折断对方的手腕，木清洛趁机躲开。余光之中，对方并未对失去一只手有太多的感觉，面具下的眼，是纯白色的瞳孔。
　　木清洛心脏一缩。
　　对方单手摸到手边的佩剑，用残肘将木清洛按在地上，獠牙尽露，眼里充满了嗜血的欲望，残剑竖直悬在木清洛的胸口上。
　　黑色的发丝垂挡住木清洛的脸庞，那只可怕的纯白眼睛强迫木清洛与之对视。木清洛全然分辨不出对方的容貌，对方露出来的半张脸上一道道刻痕流干了血液，戾气已经让整张脸扭曲。
　　“岁…岁修……”
　　谁来，救救我！谁！
　　木清洛的力气快要耗尽了，泪水本能地涌上了双眼。抵挡对方的力道开始力不从心。血液飞速穿透着身体，呼吸都快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断剑颤抖着，一寸寸向下，直逼木清洛的身体。

　　呵。
　　对方笑了。
　　「一起下地狱吧」
　　分明看见对方的唇蠕动着做出几个口型。
　　剑透心脏。
　　却是被外来的飞剑，同时贯穿了两个人的身体。
　　木清洛瞳孔失神。
　　紧接着，两把，三把……十把，百把……
　　剑剑贯穿。
　　把把入身。
　　木清洛哑然着，身上千疮百孔，刀剑相连，对方却依旧笑着。

　　哈哈……哈哈……！
　　一个悲凉的声音从内心传出来。

　　究竟是凉还是热，木清洛已经不知道了。
　　痛？
　　并不是。
　　到底是什么感觉？
　　但是，接受死亡后，一切都不再那么害怕了。

　　“你是……谁？”

　　手忍不住抬起，木清洛想要撩起眼前垂下的发丝。却在即将揭开那人面具的时候，木清洛的手如尘埃般散去，一点一粒，化散得无踪无迹。

　　“不，不！不要——！”
　　木清洛竭力想要维持住自己的身体，伸长了手要去触碰对方。对方在火焰之中越渐模糊，最后的最后——

　　散尽一切。片瓦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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