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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しい櫛
“……他……行不行？”
“嗯？”菅原想得入神，没留意话题是怎么扯到自己身上的，诧异地抬眼一看，几只妖怪的视线都凝在他身上。彩婆婆费力地坐起来，掀开身上的被子，无神的眼睛注视着空茫的一点，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席子，说：“来，坐这儿来。”
彩婆婆要为菅原修面。
“就算是我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了，想为心仪的人，再梳一次发。”
菅原打算拒绝的，不说瞎子挥舞着剪刀有多么吓人，就是考虑到彩婆婆的年纪足以当他的祖母，菅原也不敢劳烦她。
但袖手旁观的老翁只用一句话就按住了他，老翁说：“你的发质，像她家老头子。”
是西川和小次郎都没能遗传到的卷发。
菅原没办法拒绝这个理由。
他本就没什么发型可言，即使彩婆婆看不见，也无非是一剪刀下去，直接露出青色的头皮。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剃秃了就是。
唯一害怕的就是不长眼的剪刀捅了喉咙、眼睛等要害……菅原叹了口气，随手拿过旁边的蚊香猪举在脖颈前，坐到了彩婆婆跟前。
黑暗妨碍视觉的同时，放大了其他四感。
一绺一绺微卷的黑色头发落雪般簌簌掉落，张开的毛孔似乎能感觉到剪刀擦过的凉意，咔嚓声不绝于耳，鼻端萦绕着隐隐的生铁味道。
然而，彩婆婆穿梭在发间的手却十分轻柔灵巧，她替菅原剃干净胡子后，解开发绳，为他放松头皮，笑着絮絮叨叨：“哎呀，哎呀，真像回到了以前的日子。我年轻的时候啊，可是伺候过城主夫人的。你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我一定给你盘个最漂亮的发髻。”
菅原一脸菜色：“……不，那个还是算了吧。”
***
太阳升起来之前，小妖怪们便离开了。
菅原从院子东南角的大水缸里提了一桶清水洗脸。
洗净一脸发渣、胡渣，倒映在缸中水面上的男人的脸棱角分明，薄唇抿起，两颊皮肤光滑，只有下巴略微泛着剃须后的暗青。
不得不承认，比起先前流浪汉似的颓废形象，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
打开房门的西川眼下挂着两坨明显的黑眼圈，显然昨夜睡得并不安稳。
菅原先听他对自己的新形象表达了赞美，随后告知他，妖怪的事情已经解决，今后不会再有内脏等杂物出现，但也不要再悬挂桃枝了。
西川付过酬金，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菅原。
原本，事情到这一步就已经完美解决了——如果不是突然想起那柄小巧的发梳的话。
“啊，糟糕。”
离开村庄后走了小半天的路程，菅原从背囊里拿干粮出来吃时才发现，忘记将梳子还给彩婆婆了。
昨天小次郎的河堤上问梳子的主人，当时，菅原以一句简单的“不知道”搪塞过去，但在昨晚意外得知彩婆婆能感知到妖怪后，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那周围方圆百里都是普通的小村庄，离贵族居住的城池非常远，突兀地出现在河滩上的少女，很可能是某个妖怪，却被眼盲的彩婆婆误当做了人类。
但如果真的是妖怪，周围的小妖应该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彩婆婆呢？
重新返回西川家的时候，已近傍晚。没想到，彩婆婆居然去了河滩。
菅原有些意外：“婆婆的身体，没问题吗？”
西川也有些发愁，搓着手回答：“没办法，实在劝不住。我叫小次郎陪着呢。”
***
河滩上的杂草迎风摇摆，低空飞行的蜻蜓飞快地掠过河面，周围渐渐昏暗起来，不仅因为即将日落，更因为天边围裹住夕阳的厚重乌云，显示骤雨将至。
“好风啊。”彩婆婆闭上眼睛仰起脸，凉风鼓起她披在肩上的外裳和花白的头发，远远看来，就像一只准备收翅落地的太平鸟。
一颗石子大小的雨滴砸在小次郎脸上，他用力拽着彩婆婆的一条胳膊，企图将她拉起来：“回去啦，奶奶，要下雨了。”
“等一等，等奶奶再给他梳一次发。”彩婆婆嘴角含笑，前伸的手掌向内弯曲，仿佛虚握着一束发丝，后一句话几乎半含在嘴里：“这是奶奶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啦。”
“奶奶你又犯糊涂啦！这里没有别人啊，没、有——”话音未落，一只手掌按在他肩上，是菅原。
“这里就交给我吧。”
虽然小次郎看不见，但实际上，彩婆婆面前却正坐着一位堪称妖艳的阴柔男子。
脸很窄，额心两点朱砂，散在肩后长发宛如泼墨，眼下朱红横扫，衣袖上绣有唐草纹样，和昨晚的老翁如出一辙。他一手支颌，没骨头似的往旁边一歪，娘也娘得理直气壮，叫人厌恶不起来。
“嘘——”
男子笑吟吟地竖起食指挡在唇边，用手指在河滩上写字：“多谢。”
多谢你的头发。
因为他已经很虚弱了，如果没有阴阳师蕴含灵力的头发，本不可能再次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彩婆婆面前。
彩婆婆用十指轻轻梳理他绸缎一样的长发，怀念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吧？”
男子没有出声，菅原却看到他微微一笑，无声地回应彩婆婆：是啊。
难道，这就是彩婆婆一直在寻找的贵族小姐吗？
菅原愣了一下，一缕墨发灵蛇般缠上了他的手腕，仿佛一股清凉如水的液体从发丝流入菅原的手腕，男子的记忆，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狼狈地摔了一跤，跪在地上四处摸索拐杖的盲眼少女，和倚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百无聊赖的食发鬼。
虽然没有风，空中却有粉色的樱花瓣片片飘落。
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好奇，也许只是无聊，很少见到人类的食发鬼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少女纤瘦的手腕。
“谢谢您！您真是一位好心人！”借力站立起来的少女将拐杖紧紧握在胸前：“我叫彩，住在河西的村子里，您呢？”
食发鬼没有说话。人与妖，本不应有过多交集。
但说不清为什么，从那天起，食发鬼突然爱上了河堤，并在几天后再次遇到了迷路的少女。
无声地牵着她回到大路上时，肌肤相贴的触感仿佛从掌心延伸向四肢百骸。啊，原来，人类的体温是这样的。
就这样过了一年的时间，少女偶尔会到附近来浣衣，带着木盆和捣衣棒，如果食发鬼恰巧在那附近，会牵着她的手腕，绕开地上的小泥坑和碍脚的断树枝。
一年后，传来了少女嫁人的消息。
又一年后，传来了少女新寡的消息。
再次相遇时，少女抱膝坐在河滩上，木然地睁着无神的双眼。
食发鬼陪她坐了整整一天，太阳落山前，她突然开口请求：“能允许我帮您梳一梳头发吗？”
少女的要求如此简单，好像这样的工作就能让她打起精神似的。然而，食发鬼却连这样的请求都无法继续满足下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年轻女人的头发了，体内的妖力迅速流失，带走了光滑的皮肤和绸缎般柔顺的长发。
可他无能为力。
其他的人类已经变得难以下咽，而眼前的少女，他舍不得碰。
一声炸雷平地响起，初夏的大雨倾盆而下。
菅原在接天雨幕中撑起一把唐纸伞，异常宽大的拱形伞面自行浮在半空，隔出一小片安静的与世隔绝的空间。他将那柄精致的红漆木梳递到彩婆婆手中，轻声说：“用这个吧。”
经他之手，赠予你的，是食发鬼的本体。
***
三个月后。
同样是下雨天，小次郎裹着一身潮气冲进家门，在玄关留下一串湿哒哒的脚印，一回头，正好看见漂浮在他脑袋上方的唐纸伞自动合拢，自己抖了抖水，一跳一跳地蹦到墙角里歪着。
他咽了口唾沫，再也不敢说阴阳师没用的话了。
而菅原落后他一步踏进来，低垂着眼帘问：“婆婆呢？”
“……在大堂。”
彩婆婆安详地躺在大堂中央，双手交叠在小腹，像睡着了一样。
而周围的黑幔与鲜花又明晃晃地告诉前来祭拜的人，这是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菅原看到了那天夜里曾经见过的那只指间带蹼的小妖怪，小心翼翼地将一颗糖栗子混进了桌上的供品中。不断有怪模怪样的小妖怪陆续从哭泣的人群中走出来，跳出窗口，留下的话又决绝又凶狠——
“再也不会来了。”
“人类实在太脆弱了。”
“我最讨厌人类了。”
……又温暖又悲伤。
菅原找到西川，低声同他说了几句，从彩婆婆的遗物中，找出一柄断裂的红漆木梳，用洁白的丝帕托着，作为随葬品放到了彩婆婆身边。
这是婆婆的遗愿，为此，特意托梦给他。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人。
一次又一次，将我从碎石满布的河滩带到宽阔平整的大路上。每当微醺和风迎面吹来，他冰凉的发丝从我的脸颊和耳畔拂过，像清凉的雨丝。那时候我就想，以后，一定要为他挽一次发。
终于，有一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在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突然放手，我踉跄了一下，但紧接着又被他再次握住，他问：‘这一带不好走，你为什么来这里浣衣呢？’
傻瓜，当然是为了你啊。
仿佛顺理成章的，我们成亲了。
新婚之夜，他俯身抱住我的时候，粗硬的卷发落到我的脸和脖子上，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
啊，原来我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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