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美しい櫛
两人从老妇人的房间中退出来，菅原看了看天色，离日落尚早，便对低着头愁眉不展的小次郎提议：“婆婆说的河滩是哪里，你知道吗？”
小次郎绷着下巴点点头：“我带你去。”
走到门口时，菅原刻意留意了一下门口被踩得油光水滑的条石。这家的女主人一定非常勤劳，石头上此时只有一层薄灰，并没有任何血迹或草屑。
他回身拨了拨悬挂在大门上的桃木枝，不等他问，小次郎便说：“这是父亲从山那边的桃林折回来的，说是可以辟邪。”
“你父亲说的没错。”菅原点头表示赞同：“桃木又被称为‘鬼怖木’，驱邪镇灾，百鬼惧之。”
小次郎不屑地“嘁”了一声：“还不是什么用都没有。”他甩着两条胳膊在前面走得飞快，扬了扬拳头，给菅原口头演绎了一番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管什么鬼，要来就来，看我不一拳揍飞了他！”
西川家离河很近，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了河堤。“就是这里，天气好的时候，奶奶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坐着。”
站在堤防上向下望，水流并不湍急，下午西斜的太阳给河面上罩了一层粼粼金片，靠近河滩的浅水处，水底软泥上的青荇清晰可见。
不过，这一段堤防的位置比较隐蔽，被一片密集的灌木丛挡住，下面的河滩满布野草和碎石，可见平时并没有多少人来。
一般来讲，眼盲的人行动不便，独自出行时会尽量避开坑洼不平的路段。
菅原观察过四周，疑惑地指着来时曲折的路线问小次郎：“路不好走，也没有遮阳的树荫，为什么你祖母会选择这里？”
小次郎望着灌木丛一耸肩：“我怎么知道？不过，听说爷爷和奶奶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附近。”
村里的老人都说，他奶奶年轻时生得极美，爷爷对她一见钟情，不嫌弃她眼盲，认识没几天便央了长辈去提亲。但他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八卦，而且觉得这种事从小辈口中说出来，隐约显得不太尊重，说完后立刻往回找补：“老头子早就死了，下河捞鱼的时候被水草缠住淹死的，连我爸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既然他这样说，菅原自然不好继续追问。不过，小次郎祖母的心情也很容易猜想，大概是怀念亡夫，才时常来这堤防的。
太阳渐渐落下，晚霞将连天的河流与河滩染成金红色，流淌的河水宛如温和无害的岩浆，逢魔时已到。
菅原起身拍拍后面的土，说：“回去吧。”
“就这样回去了？”小次郎紧走两步跟上他，不死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河堤，斜着眼睛看菅原：“梳子的主人呢？”
“不知道。”菅原看起来毫无愧疚之心，边走边说：“不过没关系，婆婆也说‘尽人事’而已嘛。”
敢情他是找个借口出来散步赏景的。小次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什么阴阳师嘛，真没用。”
***
魑魅魍魉蛰伏于黑夜，天将明未明的黎明与将暗未暗的黄昏，人未眠，妖方醒，是最易遇到妖邪的时间。
吃过晚饭，菅原嘱咐准备回房的西川等人，夜间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自己则在门边的梨树下挑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静候神秘的客人上门。
外面的月亮刚升起来，下弦半月，正以肉眼难辨的缓慢速度朝穹顶正上方那些闪烁细碎的星子中间移动。
今天应当是水无月下旬，二十一还是二十二来着？菅原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随即自嘲一笑。反正无论是哪一天，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正昂头赏月时，西川端着托盘过来了。他说：“辛苦菅原先生了。只怕在这儿坐一夜，夜长口干，所以给您送点蜜水过来。”
菅原笑着接过来，浅浅抿了一口，谢道：“有心了。这里有我，您尽管回去睡吧。”
西川依言将托盘夹在腋下，转身要走时，忽然瞥到门上的桃枝，忿忿地抬手摘了下来，扔在地上跺了一脚，唾道：“呸！没用的东西！”
菅原一愣，好笑地附身捡起桃枝，安抚西川：“怎么知道它没用？说不定，如果没有它拦着，妖邪已经进宅了呢。”
西川讪讪地低声嘀咕了一句：“……还没这事儿呢。”
菅原没听清前半句，稍微侧了一下脸，追问：“什么？”
“没什么。”西川的自控能力显然比小次郎好，他迅速收起火气，朝菅原笑笑：“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房了。”
菅原盯着西川的背影，一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这一截干枯的桃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子时差一刻，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穿门而过的夜风撩起鬓边散落的碎发，靠在梨树下假寐的菅原似有所感，忽然睁开了眼睛，随即听到原本寂静无声的门外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像裙裾拂过草叶。
“咦？”
是女子的声音。
院门大开，宛如无声的邀约。
一道烟雾似的白影越过门槛，顺风飘了进来，无视周围的一切，只盯着不远处的房门，缥缈的嗓音透着别样的欣喜：“嘻嘻嘻嘻嘻，我来啦，我来啦……”
“呀！”刚走了两步，那道几乎看不清脚的白影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了两下，竟然一下子摔倒在地。
院门口的土地好似突然赋予了她应有的体重，白影女妖双臂撑地，猛地回过头来，瞪视着自己的脚腕，示威般狠狠呲了一下牙，殷红的牙床像被鲜血浸染过似的。
“哎呀，哎呀，早就叫你别跑那么快了嘛，好端端地开着大门，又拿走了桃枝，一定有古怪的。”门外，一名老翁袖手而来，没有半分紧张，反而乐不可支地鼓动喉头，先笑话了地上的女妖一番，随即面朝梨树的方向，颔首示意：“这位朋友，累您久候了，一点薄礼，还望勿怪。”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对雪蛤恭敬地放在地上，拱手拜了一拜。
老翁显然已经猜到有人特意设局来捉他们，话却说得很有意思，不卑不亢，好似真是来探望老友一般，其实这就是求人手下留情的意思了。
一条荧光闪烁的绊马索从女妖脚下，一路延伸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而在老翁说完这番话后，梨树下光华一闪，露出一团模糊的人影，正是应邀前来退治妖怪的菅原。
他挥手撤了隐匿身形的结界，半蹲在地上，单膝触地，手里掐着绳索的一端，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样文绉绉的礼节，苦恼地抓了一下后脑勺，尽量礼貌地回应老翁说：“老丈客气了，请问两位所为何来？”
老翁泰然回应：“访友。”
“友是哪一位？”
“西川彩。”
***
敲门进屋时，小次郎祖母是醒着的。衰老不仅给她施加了病痛，还与眼盲联手，造成了颠倒混乱的作息。
她听出老翁和穿白色唐衣的女妖的声音，欢喜地招呼他们坐下说话：“哎呀，哎呀，我这几个月天天躺在床上，怪闷得慌的，你们也不来瞧瞧我。”
女妖忙不迭地告状：“还不是你儿子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山那边的村子，回来就学人家在门上挂了个破树枝子，臭死了，我都不愿靠近你家大门。”
“什么树枝子？”
“唉，反正已经拿掉了，不说这个了。”女妖开始从怀里掏东西，草根、浆果、扑腾弹跳的大鲤鱼，稀奇古怪，什么都有，一边掏一边说：“我知道你病了，之前特意采了一些草药，还有蛇胆、熊掌之类的送来，你尝着怎么样，好吃吗？”
菅原恍然，彩婆婆这双眼睛从出生起就废了，不辨晨昏，亦分不清人与妖。老翁和女妖于她而言，不过是几个聊得来又住得近的朋友罢了。
而出现在西川家门口的“内脏和杂草”，原来是被桃枝挡在门外的“礼品”。
但彩婆婆显然是不可能见过这些礼品的，若她为此找西川盘问，恐怕会引出老翁和女妖的真实身份。倘若彩婆婆知道了所谓的朋友居然是妖怪，心里会怎么想呢？
正当替她忧心菅原张了张嘴，想要截住这个话题时，彩婆婆笑道：“我这条舌头早就不管用啦，不管他们送龙肝凤胆还是白菜豆腐，我尝着都是一个味。”
女妖听完便咯咯笑了起来，菅原也松了口气。
他接过女妖带来的东西放在窗下的条桌上，免得污了铺在地板上的草席。好笑地想，妖怪怎么如此纯粹天然，竟然把这些东西大喇喇地、原汁原味地放在人家门口，难道不知道人类间互赠的礼品最少不得的便是包装，哪怕用油纸简单裹一下、草绳扎一下，也不至于吓坏了西川一家。
“对了，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你们吃过饭没有？”
黑黢黢的房间里没有点灯，钻进来的一点稀薄月光只能依稀照出物体的轮廓。彩婆婆问出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在场的人与妖中却没有谁觉得可笑，女妖坐在圆草垫上，自然而然地回答：“吃过才来的。”
说完，她回忆似的砸了咂嘴，坐在她对面的菅原来不及收回视线，眼睁睁看着女妖背部一拱，布满酸液的胃袋漂浮起来，连接着她过分宽阔的食道和血盆大口映入眼帘，胃袋里还有一条没有消化完全的蛙腿在抽筋似的伸缩。
但仅仅一瞬间，女妖便恢复了樱桃小口的类人形，若无其事地同彩婆婆聊起了别的话题，而眼盲的彩婆婆也毫无所觉，乐呵呵地应和着。这样看来，一人一妖倒是分外和谐。
不多时，又有其他妖怪到访，和女妖的行为几乎一模一样，先叽叽喳喳地控诉完门上的“破树枝子”，又献宝似的掏出各种古怪的吃食。
菅原能够分辨出，白衣女妖正当鼎盛，老翁却已经很虚弱了，残存的妖力，仅够他维持老年人的外貌，而后来到的这些，大都是不成气候的小妖怪，还没修成完美的人形，最小的只有膝盖那么高，似模似样地跪坐在席子上，拿指间带蹼的小爪子捧茶杯，热情地同彩婆婆探讨糖煮板栗该加多少糖合适。
菅原在房间一角盘腿而坐，右臂支在右膝上，微微歪头，托腮看着彩婆婆同妖怪邻居们交谈甚欢的情景，眼帘低垂，脑海中忽然翻起了古旧的记忆碎片。
也是这样漆黑的、没有点灯的房间，躺在床上的他，和盘腿坐在枕边的大妖怪……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