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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しい櫛
“您就是菅原先生吗?”
这里是沿河的村庄中的一户人家,大片明媚的阳光透过打开的拉门照射进来。
河面蒸发的水蒸气略微缓解了酷暑的燥热,当外面没有人走动喧哗时,安静地坐在屋中,便能隐约听见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混合着树上聒噪不休的蝉鸣。
户主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正严肃地跪坐在菅原面前介绍自己:“初次见面,我是西川,拜托您过来的就是我。”
菅原摘下随身携带的行囊,点点头,说:“简单-情况,我已经在信上了解过了。能麻烦您详细讲一下吗?您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是半年前开始的。”西川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开始讲述:“某天早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的石阶上发现了一滩血淋淋的内脏。”
这个开头就透着惊悚,菅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听西川接着说:“自那天起,每隔几天,早晨打开门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些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内脏或者杂草之类的东西。我和妻子也怀疑过,是不是附近的小孩恶作剧,或者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但是,我想,那应该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
菅原诧异地问:“为什么?”
“上个月初一,我拼着一夜没睡,拿了长棍悄悄合衣坐在门口。我敢发誓,绝对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太阳出来之前,不过一回头的工夫,石阶上又撒满了……”
“凭空出现吗?”的确像是妖怪所为呢。
菅原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抬头问西川:“那些‘内脏和杂草’还留着吗?还有,半年前,你和其他家人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行为?尤其是辱骂、小解之类有冒犯含义的。”
“绝对没有。”西川连连摆手:“我妻子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不和别人吵架,儿子今年也满十岁了,早过了撒尿和泥巴的年纪,老母亲虽然脑子有些糊涂,时常自言自语,但近年身体不好,已经有一阵子没出门了。不过,那些臭烘烘的东西已经扔掉了啊,毕竟,留在家里怪让人害怕的。”
“这样啊。”沉吟片刻,菅原起身,对眼巴巴望着他的西川说:“那么,我去其他房间转一转,如果有什么发现,会及时通知您的。”
“那就拜托给您了!”西川感激地俯身又行了一礼,抬起身后偏头冲门外喊:“喂,小次郎,别躲在那里偷看了,还不快来给菅原先生带路!”
一道拉长的黑色人影先漫过门槛,一个赤脚穿短袴的男孩随即背着光走进来,短撅撅的黑头发向四面八方翘着,透出一股犟劲。他臭着一张脸,皱眉瞥了菅原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看起来很不屑的样子。
***
“你叫小次郎,对吧?”菅原跟着他走出去,解下一只挂在腰间的小布口袋,用两指撑开袋口,递到男孩面前:“桃干,吃吗?”
小次郎厌恶地皱了皱鼻子,鄙夷地说:“女人才吃这种甜兮兮的东西。”
“是吗?”菅原听了也不生气,自己拿了一块填进嘴里,剩下的又重新挂回腰间,含着桃干打量西川家。
西川家在村中算面积比较大的,中间是个方正的庭院,南侧是大门,其他三侧分别是若干用途各异的房间。
穿过庭院时,听到“喂”的一声。这次是小次郎主动同他搭话:“大叔,你是做什么的?”
大叔?
菅原诡异地沉默下来,摸着下巴,心想,是不是该剃胡子了?他对自己的形象充满忧愁,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我嘛,姑且……算是个阴阳师吧。”
小次郎没有漏下男人话中一闪而逝的犹疑,“阴阳师”是什么东西?“姑且”又是个什么意思?
“总之,如果有大夫解决不了的怪病,或者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而这些又恰巧与鬼怪有关的话,我也许能帮得上忙。”
“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小次郎不屑地撇撇嘴,但眼珠盯着地面左右游移了一下,又权作死马当活马医似的问:“那,找东西……你在行吗?”
***
小次郎领着菅原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前,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门缝,伸头看了一眼,马上咧嘴笑起来:“奶奶,你醒啦?”
门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带痰的咳嗽声,小次郎将门缝开大,自己钻了进去。菅原背对木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屋里悉悉索索的声响落定,才问:“现在方便我进去吗?”
听到应答后,菅原开门进屋,顺手将门带上。
还是炎夏,窗户却只开了一条缝,保证基本的通风,恐怕是由于住在这件屋里的人体弱,不能受凉,为免风寒引发并发症,才不得不这样做。
空气中尚未散净的药汤味和躺在屋子中央的老妇人也证实了菅原的想法,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看上去精神不佳,花白的头发散开铺在软枕上,像落了一层烟灰。
小次郎喂老妇人喝了几口水,仔细地拿帕子擦净她嘴角的水渍。菅原有些意外地看了小次郎一眼——这孩子看起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想不到对老人这样孝顺。
“啊啦,那很厉害啊。”老妇人面朝小次郎的方向说。
这句话,应当是接着菅原进门前,她与小次郎的对话回答的。而小次郎显然已经向老妇人介绍了菅原“赤脚大夫”兼“地下巡查官”的身份。
老妇人的声音十分柔和,虽然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赞叹,配上她的声音,却听得人心头无比舒畅,她颤巍巍地朝门口的方向伸出手,说:“过来,孩子,让我摸摸你。”
菅原依言靠过去,才发现老妇人淡色的眼珠是没有神采的。
小次郎跪坐在老妇人床头,恶狠狠地瞪了菅原一眼,用眼神表达“敢乱说话就揍你”的意思。
两人打眉眼官司的时候,老妇人的手已经抚上了菅原的脸颊,她手臂上的皮肤已经松弛,掌心有一层薄汗,指腹却异常柔软,从菅原的扎手的络腮胡攀上挺直的鼻梁、饱满的额头,再到蓬松的发顶,同时不断地发出“哎呀!哎呀!”的感叹声。
老妇人抚弄着菅原垂下来的几缕额发,用抱怨似的口吻说:“以前也是用心保养过的,怎么近来这样不上心?白瞎了这一头好头发!”
菅原一愣,小次郎也是这会儿听了祖母的话才仔细观察,发现菅原的头发虽然蓬乱,但清爽而有光泽,却被主人草草拢在脑后,的确蛮浪费的。
菅原干咳了一声,装聋作哑地转移了话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联想到小次郎之前所说的话,他带菅原来这里的目的不言而喻。
果然,老妇人拍了拍小次郎的手,示意他打开矮柜,取出一只木盒。她的手指似乎已经伸不直了,接过木盒后却坚持自己打开了盒盖。里面是一柄小小的红漆插梳,做工极其精致,上面绘有金色的樱花纹样,梳齿是黑色的。
老妇人摸索着将梳子递给菅原,感慨说:“我虽然看不见,但小次郎已经给我讲过好几次啦。你也觉得这么漂亮的梳子不应该属于庶民吧?”
“这是……”类似的东西,他曾在平安京贵族女郎的房间中见过,既可以用于梳理头发,也可以作为发饰压在脑后的发髻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河滩上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小姐。哦呀,她的头发可真美啊,摸上去凉凉的,又柔软又顺滑,轻得如同一蓬云雾,当她的发丝从掌心滑落时,就像把手伸进了河流。”老妇人微笑着比了个虚握的手势,向菅原的方向微微侧头:“她很文静,不爱开口讲话,但常常陪着我在河滩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却没什么好回报她的,仅能帮她梳理头发罢了。
但从某一天起,她忽然就不来了,也忘了她的梳子还落在了我这里。一晃也有几十年过去了,我总记挂着这件事,想着,什么时候能把梳子还给她就好了……”
菅原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要寻一位几十年前的故人,而且是不知道长相和名字的故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次郎瞄着菅原为难的神色,讽刺说:“怎么了,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吗?让小鬼替你去找不就好了!”
菅原盘腿坐在一旁,挠了挠眉梢,仔细观察梳子上的纹样,苦笑道:“‘小鬼’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呀。”
老妇人和蔼一笑,安慰他道:“别在意。不是有句老话,叫‘尽人事,听天命’嘛。其实,我也不过是希望在死之前,把欠别人的情和债全还清了,轻轻松松上路而已。”
“奶奶!”小次郎急了:“别总说什么死啊死的!您会长命百岁的!”
“好好好,小次郎不爱听,奶奶以后不……说了……”老妇人嘴角含笑,轻轻拍打着小次郎的手背,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头一歪,没了声响。
“……婆婆?”菅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接住老妇人无力滑落的手臂,小次郎却满不在乎地撇嘴:“奶奶,别装了。”
话音刚落,方才死了般安静的老妇人立刻抿嘴笑了起来:“哎呀,哎呀,小次郎长大以后都不好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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