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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えずの提灯
一时静默。
风吹过不远处漏风的门窗,灯笼中传出轻微的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菅原盯着体内焰头飘忽不定的灯笼鬼,问:“屋子里面有什么?”
灯笼鬼僵了片刻,“咯吱咯吱”地扭回头来,是它体内的细篾发出的声音,明亮的暖黄色烛光缓缓转变为阴森的青色,绵纸上浮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来,针孔一样细小的瞳孔死死锁定菅原的眼睛:“不要多管闲事,小鬼。”
菅原耸了耸肩,屈指一弹,看不清他具体做了什么,但鬼脸瞬间隐去,暖黄色的灯光重新亮起来,刚才那一瞬间的阴鸷警告像肥皂泡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菅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还对震惊的灯笼鬼补了一刀:“这障眼法够拙劣的啊。”
“……你是阴阳师!”灯笼鬼一下子慌了,身子胀大了两倍,拦在菅原面前:“滚出去!可恶的阴阳师!不许你靠近主人家!”
“主人?”菅原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只小灯笼鬼特意热情地迎出来,就是为了麻痹来客,护着废屋里的“主人”吧。
只是不知道,那位所谓的“主人”,到底是人类、妖怪还是别的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专门……”菅原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原本打算要说些什么来安抚它的。
远处的废屋中蓦地爆出一阵悠长的嚎叫,听得人心生寒意。灯笼鬼的反应很奇怪,不仅没有因为这声音而大胆起来,反而大惊失色,催促菅原:“快走!快离开这儿!”
它在黑夜中瑟瑟发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主人起床气很大的。”
“真巧,我的式神特别擅长应付这些坏脾气的家伙。”菅原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枚格外袖珍的小纸人,二指夹着纸人在空中画出五芒星,同时低念:“睁开眼睛吧,我需要你的力量。”
半空中好像有一团焰火炸裂,从小纸人上迸溅出星星点点的荧光,待这些萤火虫似的光点散尽,出现在菅原面前的便是他的式神——妖刀姬。“菅原大人,您叫我吗?”
她的外表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名细腰长腿的普通少女,唯一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也只有手中那柄几乎与人等高的乌黑细刃长刀。
但越是高等的妖怪,越与人相类。如妖刀姬这种,集市上擦肩而过,若她不说破,旁人根本看不出是妖的,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妖怪。
她从前也有过一段凄惨的经历,后来机缘巧合被菅原救下。菅原私下给她取了个人类的名字,叫“菅原公子”,不拿她当仆役随意使唤,反而当作妹妹带在身边。
菅原“嗯”了一声,拿出一块裹满糖霜的桃干含在舌根下,示意妖刀姬跟他走:“既然来了,总不好不登门。一起去拜访一下这里真正的主人吧。”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屋里的未必是恶灵,别急着下杀手。”
这天夜里,天上并没有云,但月亮却朦朦胧胧的,不甚明亮,林子里不时传来不知名的动物发出的桀桀怪叫,手边红彤彤的小灯笼鬼在妖刀姬的压制下,出不了声,但体内的焰头忽明忽暗,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方才离得远,并没有发觉,走进了才意识到,荒村东头的某间废屋周围竟然是一片暗红色的砂石土地,在暗淡的月光下像干涸的血迹一样渗人。
菅原半蹲下来,捻起砂石在指尖搓了搓,仔细回忆卷轴上相关的记录:“赤地焦土,寸草不生,这是……”
一阵阴恻恻的风顺着袖口钻进去,鼓起他背后的外裳,茫茫黑暗中,由远而近,渐渐响起铁链撞击的清脆声响,叮铃——叮铃——
像迟缓的乐手打着怪异的拍子,又像带着枷锁的囚犯步履蹒跚。
偌大的天地间陡然变得异常空旷寂静,鸟飞绝,人踪灭,连夏夜嗡鸣不休的蚊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笼鬼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身子就已经下意识地匍匐在地。菅原对着空荡荡的黑暗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哈,这不是菅原吗?”
“竟然出现在这里,难道……”
黑雾渐渐散开,露出分别着黑衣和白衣的两兄弟:“难道你也是为了那只地缚灵来的?”
余愿未了的亡灵在丧生之地徘徊不去,便会化为地缚灵。而有些地缚灵所在的地方,周边会小范围地出现这种赤红色的土石,那表示它手上是沾过血的。
灯笼鬼紧张起来,一下下瞥向菅原和自地狱而来的鬼使黑、鬼使白两兄弟,哆嗦着小声哀求:“我主人是好人,真的。”
“我才不管那些呢。”鬼使黑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阳寿已尽,却仍滞留人间,乃大忌。我是奉阎魔大人的令前来捉拿它的!”
出乎意料的是,坐在废屋中央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鬼怪,而是一名穿着干净整齐的青年。他闭着眼睛,身周黑气缭绕,听到门响的瞬间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带着狂喜的神情:“凉叶?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险些被抱个正着的鬼使黑情急之下一脚踹翻了他。
青年侧趴在地上,四下摸索:“灯呢?凉叶怕黑……我得把灯点起来……”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灯笼鬼强行克制住内心对鬼使黑本能的畏惧,乖乖跳进青年手里:“主人,我在这儿呢!”
青年恍若未闻,抓起灯笼鬼,只念叨着“凉叶”的名字,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睁开了那双紧闭的眸子。
菅原呼吸一滞:他的眼睛里,漆黑一片,没有眼白和瞳孔。
落在后面的鬼使白手持招魂幡,神情自然地同那青年对视了一阵,扭头说:“这人心愿未了,恐怕不愿意随我们回冥府。”
这两名鬼使都在阎魔手下当差,是专门勾魂的,见惯了恶鬼怨灵,自然不怕一只小小的地缚灵。
鬼使黑便接话道:“他总念叨着‘凉叶’,想必这个人就是他困在此处,不愿离开的缘由吧。”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灯笼鬼,鬼使黑斜斜挑起单侧嘴角,嘿笑两声,问:“你自己说,还是我教你说?”
灯笼鬼装傻:“说什么?”
“当然是说‘凉叶’是什么人啊!”鬼使黑磨了磨牙,想发火时却听到了菅原的声音:“大概是他的姐妹吧。”
他在少了一扇柜门的衣柜中看见了一条落满灰尘与蛛网的樱花粉小裙子,以青年的年纪推算,应该还没有娶妻,若是母亲之类的女性长辈,又不适合这种鲜亮粉嫩的颜色。
没想到,凉叶这个名字刺激了青年的神经,他突然发狂,和两名鬼使缠斗在一起,菅原远远站在一旁,并没有上前,妖刀姬突然问:“菅原大人,您还好吗?”
攥在窗棂上的手因过分用力而骨节发白,菅原若无其事地靠在墙上回答:“我没事,去帮一帮他们吧,自己小心。”
妖刀姬点点头:“请安心,我绝对不会让它接近您身边三尺以内。”
妖刀姬说到做到,菅原被她挡在身后,看到木屑纷飞,听到桌椅翻倒,却没有任何杂物能够越过妖刀姬手中长刀划出的屏障。
俄顷,尘埃落定,鬼使黑取笑菅原:“你这式神可比你能干多了。”
菅原摇头失笑,妖刀姬反而为他不平:“菅原大人是世上最厉害的阴阳师!你们……”
菅原忙拉住了她。
妖刀姬的性格与高冷的外貌反差巨大,平时不怎么开口,有点天然呆,但一向旁人提起菅原便眼睛发亮,放任她说下去,一个时辰也唠叨不完。
挣扎不休的青年倒在地上,被粗大锁魂铁链缠住,鬼使白苦恼地叹气:“就这样将他带回冥府,稍微有点……”
菅原提议:“那不如听一听他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青年在清心咒的作用下逐渐平静下来,躺在他手心里的小灯笼鬼怯怯地开口:“主人真的不是坏人……他只是在等小主人回家。”
鬼使黑哼了一声:“呵,你的意思是那数十名村民死有余辜?”
灯笼鬼同他争辩起来:“那、那是因为他们要抢占主人的房子!房子不可以给他们啊,给了他们,小主人还怎么回家呢?”
青年的一生,记载在判官的案卷上,也不过寥寥几笔罢了。
他的妹妹凉叶,在十四岁那年走失,青年为了寻她,不慎在寒冷的冬日落进冰湖中,虽然人救上来了,却染了风寒,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死去的青年犹不死心,尸体已经深埋地下,灵魂却驻守在家里,等待妹妹归来。为了守卫他们的家,不惜操纵柴刀,砍伤了闯进他们家的村民。
闹鬼的传言很快流传开,村民陆续搬离了这里,无人打理的房舍与田地逐渐荒芜破败,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荒村中,最终只剩了青年,和他的灯笼。
由兄妹二人亲手制作的灯笼。
青年停止挣扎,跪在地上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嗓音呈现出劈裂后的嘶哑,问:“冥府啊……好啊,带我走吧。虽然不想承认,但凉叶……也许早就不在了吧。”
鬼使白闻言,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鬼使黑说:“不,你妹妹不在冥府啊。”
鬼使白气得悄悄跺了他一脚,鬼使黑一脸不明所以,摸了摸后脑勺,强制性地将青年拽了起来:“反正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继续滞留于此,乖乖跟我们回去交差吧!”
“等等我呀!主人!”小灯笼鬼像个暖手捂似的扒在青年手背上:“冥府、冥府黑不黑?需不需要灯笼呀?”
“……原来是你啊。”青年像是第一次发现灯笼鬼的存在,他的双手被铁链捆在一起,翘了翘食指,新奇地戳了一下灯笼鬼身上的火焰,并不烫人,反而非常温暖。“在我死后,一直跟我讲话的就是你吗?已经变成妖怪了吗?”
小灯笼鬼有意识起,就没有见过活人,还没有人类应该惧怕妖怪的常识,自豪地用力点头:“我是附近最漂亮的灯笼!”
——那是当然的吧,只有自如活动的灯笼鬼可以清洗自己的身体,而其他被丢弃的普通灯笼只能可怜巴巴地吊在房檐下落灰,绵纸破了也没有人帮忙修补。
青年努力笑了一下,笑岔了气似的呛咳不止,咳了好一阵,咳得泪水从眼角渗出。
菅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缘遇到你妹妹的话,有什么话需要帮你转告吗?”
青年愣了愣,回答:“我妹妹右眼下有一颗红色的泪痣,如果真的遇到了,麻烦您帮我转告她,上次她捡到的那条怪鱼,一直缠着我问叫什么的怪鱼,我后来去问了附近的渔民,终于打听到了……”
他顿了顿,感觉这名字与他今后的境遇对比,有点嘲讽的意味:“叫瞻星鱼。”
可惜,冥府中没有星光。
但幸而还有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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