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いつまで
夜间的沼泽地全然变了一种氛围。
凝滞的沼泽宛如一面巨大而不规则的镜子,淡绿色的水面上起了一层稀薄的白雾,周围弥漫着浓郁的水草腐烂的气味。明明是盛夏,这会儿却暑热全消,就连月光也像有了明确可察的触感,阴凉的,湿滑的,洒在后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菅原迷茫地混在队尾,挺直的脊背看上去违和极了。
这群古怪的人如履薄冰地相互搀扶着向沼泽外走去,后背因恐惧而显得有些佝偻,不停地用警惕的目光巡睃四周,好像在提防什么藏身在黑暗里的天敌。
而提前离开棚屋的几个人正在一处沼泽前等着他们,为首的那名壮汉见人到齐,点点头,率先向沼泽中走去。
“喂!”菅原一惊,连忙上前拉住他:“你做什么?前面是……”
话音未落,突然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扑在地上,捂住他口鼻的手手心满是虚汗,几乎闷得他快要窒息,他们瞪大了眼睛,一遍一遍无声地用口型警告他:闭嘴!闭嘴!
与此同时,远远传来凄厉高亢的鸟鸣声,仔细听,居然与人语有几分相似。
鸟鸣像启动了什么开关,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筛子似的颤抖起来,按住菅原的这几个抖得尤为明显。
他们不再刻意掩盖声音,质疑声此起彼伏。
“这家伙是哪儿来的?!”
“不懂规矩!”
“是谁?谁把他招进来的?”
拉菅原进去的那个壮汉没能踏进沼泽,慌忙回头劝阻众人:“别计较这个了!今晚已经来不及了,先回棚屋去!”
“我不回去!”一名羸弱的年轻人甩开壮汉的手,崩溃哭喊道:“这种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古怪的回声在空旷的沼泽地里响起,众人脸色一变,菅原望向半空,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回声,而是鸟鸣。
那只口吐人言的鸟妖人面鸟身,不伦不类地套着人类的马甲短褂和裙裤,两根翅膀从肩缝下的袖口处伸出来,上面蓝色的羽毛和菅原白天见到的那只如出一辙。
“凶妖吗?”菅原仰着头问:“你们就是在躲它?”
答案不言而喻。
几乎从鸟妖出现在天边的那一刻起,众人就被吓破了胆子,只有一个女人看清鸟妖后,反而露出了不甚明显的怅惘的微笑。
脸上挂着泪珠的年轻人跌坐在沼泽边,摔得一身泥泞也顾不得,瞪大双眼指着天边,嘴唇抖个不停:“喂,你们看啊!”
从远方天地相连的那一条线开始,一层血色自下而上蔓延开来,很快染红了半边夜空,那不祥的血色如此汹涌,连星月也不得不为它让位,而飞舞在前方的鸟妖,宛如血色的领路人,从它的两翼肋下大面积地挥洒着朱红颜料。
鸟妖张了张嘴,好像只是打了个嗝似的,从嘴里吐出一颗橘子大小的火球,恰好落在棚屋顶上,木质的屋顶没有丝毫抗性,立刻燃烧起来。
“这里也不安全了。完了……全完了……”
“没办法,只能赌一把了!”壮汉一咬牙,竟然再一次朝着噬人的沼泽奔去。只是,不等他踏入沼泽,便一头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五大三粗的身子竟然被生生弹了回来,他摸着撞疼的脑门,半天回不过神来。
直到现在仍摸不着头脑的菅原使结界困住他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望着愣怔的众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谁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有看出一点端倪的人半信半疑地问:“你……难道是和尚?或者除妖师?”
“……嘛,类似的吧。”菅原扯了一下嘴角,仔细看了看四面八方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色,指了一个方向,招呼众人:“这边走,边走边说。”
***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
他们都是居住在沼泽地附近的村子里的村民。某一夜,村子上空突然出现了这样诡异的血色,人面鸟身的怪鸟彻夜嘶鸣,搅得人不得安眠。
这样过了几个月,人心惶惶,一部分不堪其扰的村民决定离开村子,去外面生活。
他们背上行李,由经验丰富的猎人带队,计划徒步穿过这片沼泽。沼泽虽然危险,但这些村民毕竟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时常来附近猎鸭,这一趟本应没有任何风险,却没想到,这片沼泽竟然活了。
绝望的村民被不断移动的沼泽困在了中央,原本熟悉的路径变得面目全非。
天亮以后,沼泽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移动,但到了晚上,沼泽似乎也安睡了似的,他们便趁这段时间试图离开沼泽。然而,一旦发出声音被天上的怪鸟察觉,怪鸟又会来袭击。
已经不止一人慌不择路地逃跑时陷入沼泽中,无法动弹,被俯冲下来的怪鸟叼走,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亲人,人群中响起了几声压抑的抽泣。
菅原使劲揉了揉眉心,向讲述这一切的壮汉确认:“白天的沼泽会移动吗?我过来时可没发现。”
壮汉不太确定地说:“也许……也许因为你是往里进的,而不是往外出的?”
菅原摇了摇头。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重,几乎快要看不清前路,菅原越走越慢,淌过一处泥泞的浅水洼时,脚步倏地一顿。
半塌的棚屋静默地伫立在朦胧白雾之中,沐浴着月光,好像身披白纱的流浪汉,从中间裂开的门板露出个豁嘴的笑,显得无比怪异。
他们竟然绕回了原点。
飞在众人身后的鸟妖发出一阵又急又快的嘶鸣,旁边的年轻人吓得一把抱住了菅原的胳膊:“它追上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
菅原有点适应不良地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苦恼地看了棚屋半响,又将视线转向半空中的鸟妖,说:“它似乎没有恶意啊,不如试一试跟它走怎么样?”
“什……”
“好啊!”村民们一脸震惊,只有那名战战兢兢的年轻人响应他:“反正也是死,与其烂在泥坑里,还不如豁出去跟妖怪干一场!”
如果忽略他抖个不停的嘴唇和膝盖,这番话听起来还挺提气的。
菅原干笑了两声,心想,我可不想死得那么早啊。
他迈步往鸟妖盘旋的方向走去,但其他人却没有跟着他继续走,隔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村民们茫然而惊惶地环顾四周:“您去哪儿了?小心啊,前面就是沼泽了,会陷进去的!”
他们看不见路?
菅原瞬间明白了“沼泽移动”以及他们起初打算迈入沼泽真相。这片诡异的雾气,有迷惑人心的本事。
“各位,请听我说。”菅原走回原处,略微提高声音向村民们解释:“我们可能遇到了一种叫做‘沼泽’的妖怪。”
“……‘沼泽’?”
“嗯,名字就是‘沼泽’,它的外形看起来和普通的沼泽没有任何分别,行动缓慢,平时就住在沼泽地里。白天睡觉时,会折射出独特的光,令所有接近它的生物产生幻觉以保证自己的睡眠不受打扰,而月亮升起后,才是它活动与进食的时间。”
他们恰恰弄反了“沼泽”的作息。
村民们后怕地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地问:“你、你是说,现在……它是醒着的?”
见菅原点头,又有人愤恨地问:“难道没有什么办法驱逐这东西吗?你是除妖师吧?”
菅原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而认真地向发问的人道歉:“抱歉,关于‘沼泽’的资料很少,目前并没有驱逐的方法,而且,它还会不断扩大。希望你们出去之后告知附近的人,以后不要再随意接近这片沼泽地,可能的话,最好搬到远一点的地方住。不过,好在它扩大的速度很慢,也不会随意离开沼泽地攻击人类,所以只要……”
“你说……不会攻击人类?”人群中,有个女人冷笑了两声:“那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他们可是淹死在这片沼泽里的!”
“惠子!”壮汉打断她:“那是怪鸟出现之前的事了吧?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别再提了!”
名为惠子的女人低头抹眼泪,神经质般反复喃喃:“说不定,他们就是被怪鸟吃了,所以那可恶的妖怪才会和我的孩子长得那么像……被怪鸟吃了,被怪鸟……”
***
棚屋的位置其实离沼泽地的边缘很近,有了鸟妖的指引,破晓之前,他们便遥遥看见了坚实的地面。
重新站在没有积水的地方,很多人还一脸难以置信:“开玩笑的吧?那,我们当初往与怪鸟相反的方向跑,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慢着慢着,那些被怪鸟捉走的人呢?”
“哦咿——”
像是回答他们的问题一样,曾经“死去”的村民用力挥舞着双手从远处奔跑而来,甚至笑着打趣他们:“你们也被神鸟送出来了吗?我们可是每天都来这里等呢!”
“搞什么啊,我以为你死了啊,混蛋!”
重逢的亲友又哭又笑地搂在一起,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刺破白雾,这一场担惊受怕的磨难终于结束了。
菅原当然没有参与其中,他背对众人,捏着下巴眺望沼泽地的方向,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沼王。
与沼王相伴相生的是……
那只带他们离开沼泽地的鸟妖此刻正无头苍蝇一样盘旋在半空,不断发出“还要多久……还要多久……”的哀恸嘶鸣。
“惠子,跟我走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名提前被鸟妖送出来的中年人握着惠子的手低声保证,惠子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空中的鸟妖。
真的太像了。
哪怕肋下生了双翼,哪怕白白嫩嫩的小脚丫变成了树枝似的鸟爪,但在她眼里,那明明就是她淹死在沼泽中的孩子。
尤其是,得知它没有恶意之后。
她忍不住松开中年人的手,向菅原走近两步,脸上带着一种梦幻的神情:“呐,除妖师先生,那是……好妖怪吧?我能不能养着它?”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干粮,逗鸟似的朝鸟妖扬了扬:“它都吃什么?喂人类的食物可以吗?”
菅原一愣。
“沼泽”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妖怪,连他也是第一次遇见。曾经在卷轴上看过的资料深埋在脑海深处,直到现在,才终于被他挖掘出了一点轮廓。
不等他开口,鸟妖突然狂性大发,口中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嘶鸣,利箭般冲着惠子俯冲下来,锐利的钩爪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小心!”菅原下意识地挡在惠子身前,头发被鸟翼带起的风直直向后吹起,眼看爪尖即将刺入他的眼睛,鸟爪却微微往回收了一下,袖中的符咒忽然变得滚烫,他的式神感知他遇到了危险,不等召唤,自行化为流光逸出:“请退下,菅原大人。”
菅原脑子里像有细小的火花闪了一下,他脱口而出:“等等,公子!那是——”
匆忙伸出去的手没能捞到式神半片衣角,细长的乌黑刀刃在月光下流转着奇妙的光影,随着一声爆喝,半空中陡然响起了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刀爪相交的摩擦声。
菅原愣愣地看着飘落一地的蓝色羽毛和重重坠地的鸟妖尸体,呼吸骤然收紧:那是……惠子的孩子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惠子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只看到了怪鸟突然试图袭击她,然后莫名其妙地哀鸣一声,落在了地上。那张酷似她死去的孩子的脸朝下埋在湿泥中,她甚至打算走近两步查看,菅原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别去。那是凶妖。”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大声反驳:不是的!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菅原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面无表情地说下去:“它吃了你的孩子,所以才会这样相似。”菅原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但第一句谎话出口后,后面的内容就简单多了:“带你们离开沼泽地,是为了……避免‘沼泽’来争食。等你们放松警惕后,它就会咬断你们的脖子……”
菅原慢慢松开了手,心里的那个声音嚎啕大哭,令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惠子不再试图走到鸟妖身边了,那个中年人又过来拉她:“走吧,惠子,我们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菅原在心里附和,走吧,走吧,斩断对这片险地的眷恋,别浪费了它的好意。
村民们承诺过会通知周围村落的人尽快搬离沼泽地后,陆续离开这里。
浑圆炙热的太阳完全露出了地平线,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原地的菅原终于动了。
他的式神紧张地抱着刀站在一边,一贯的冷面维持不住,她像小女孩一样忐忑不安:“菅原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
菅原摇了摇头,双手抱起地上的鸟尸,轻轻地说:“和我一起葬了它吧。就当是……那顿晚餐的谢礼。”
***
被“沼泽”吞噬的人,他们的灵魂将被永远禁锢在“沼泽”的上空,身化飞鸟,其音如吟,叫声犹如“何时为止”,故取其谐音,称之为:以津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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