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夜半的风雪来得很凶，风裹挟着雪粒漫天飞舞，院子里的两棵秃树被吹得左摇右摆。这样一幅冰天雪窖的景象下，一个人影在铺满雪的院子里行走。

　　灰色，宽大的连帽斗篷险险及地，衣摆随着匆匆的步伐摇曳。斗篷的颜色和这风雪夜很好地融合，这人提了个又长又大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在灯笼内明明灭灭。

　　东北角的后门内响起两三声极轻的叩门声，埋没在呼啸的风声中。

　　虽然声音轻微，还是被门外的汉子给听见了，他蜷缩在屋檐下，门旮旯里的身体动了动。汉子费了点功夫才站起来，膝盖的骨头发出两声响，他把那青筋暴出，皮子紧巴巴地贴着，像老树皮一样干枯的手臂从油兮兮的羊毛袄子里面拿出来，上面布满老茧。

　　“吱嘎——”门从内被打开，汉子瑟瑟发抖，看着开门的人，风雪太大，看不清面貌，这个在门内敲门的人被宽大的斗篷包裹住，斗篷的帽子太大，以至于罩住了这人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半的小鼻子，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和白晢的下巴。

　　门外的汉子见到这个人，哈着气，搓着手，忙不迭道：“可等到您了，这鬼天气，快冻死我了！”门内的人还没开口，提着的灯笼内的小烛光就被一阵刮进门内的冷风给吹熄，幸好还有门外两边墙上一左一右两个琉璃灯在顽强地照着巷子，不至于没有光亮。斗篷人丝毫没有在意这个，对着门外的汉子道：“麻烦你了，邱老三。信件带到没？”

　　那唤作邱老三的汉子急忙从袄子里面掏了掏，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被叠得很小的东西，定睛一看是纸质的。邱老三把这个小东西递给斗篷人，道：“我可帮你了个大忙呐，我听那给我这东西的小丫头说，这东西可重要了嘞。”对面的斗篷人接过这个小东西，不等那人说话，邱老三又说：“不是我说，您的东西，我是安安全全，顺顺利利地给您了，那我要的......”

　　对面的人听他这么说，也毫不含糊地从斗篷内拿出一张纸，说道：“给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把有关这个东西和我的事情说出去一个字儿，教人抓住了话头，不止这票子别想要了，想想你家的老老小小可都在我家干活儿呢。”

　　这人说话冷冷的，没有丝毫的语调和感情。

　　邱老三抓过这张票子，借着照过来的琉璃灯光看了看，见有“日升昌”三字，和用墨水笔写好的“壹仟元整”，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忙满口答应：“大小姐，这件事儿我一定替您保密了,我们一家老小，好几辈人都在钱家做事，帮主子跑腿理所应当的。”

　　听见这话，斗篷人把耷下来的大帽子往上抬了抬，露出圆圆的一双大眼和浓长的剑眉，本是佳人模样，可此刻面色不愉，语气也凌厉了几分：“邱老三，我告诉过你，大小姐没有了，也不要再提起钱家。你不要忘了。”拿到大款的邱老三此时心里想的全是这薄薄的一张银票，乐得快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一听大小姐这么说，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您说的对，我真是被弄昏了脑袋，一个劲儿的说胡话呢。您放心，我邱老三什么都不会说，一个子儿都不会说的。”

　　见邱老三信誓旦旦，就要拍胸脯的模样，斗篷人也就不多与他纠缠，冷冰冰道：“你知道就好，别再有下次了。”说着，仍旧拎着那盏灭了的灯笼，回身关上了门。

　　屋檐下只剩邱老三一人，方才面对斗篷人时的讨好和热络的眼神随着门的关闭而变化，他啐了一口，喃喃自语：“管你是宋家还是钱家的小姐呢，只要我说句话，宋家就能把你从这高墙大院里面给踢出来，看你们钱家人到时候还怎么装腔作势，成天拿我们不当人看！”

　　又想起来些什么，嘲讽地哼了一声，摸了摸贴身藏好的银票：“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臭丫头，还妄想跟宋家的小姐一样，人家是凤凰，你就是个麻雀！”邱老三也不敢多在宋家院子外晃荡太久，嘴里骂骂咧咧地扭头走远。

　　风雪依旧不停，后门外的巷子里除了灯光照耀处之外，都是黑漆漆一片。在宋家高高的院墙上挂着的两盏灯随着风一摇一晃，在缓缓离去，融入黑暗里的邱老三身后幽幽地发着光亮。

　　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和爱人同甘共苦，或者好友能雪中送炭。宋如一身边还没有人能和她同甘共苦，但是能有人敢于给她雪中送炭，也难能可贵。

　　“小团嗳，你看小姑给你带了晚上的饭，我特地叫厨房的刘师傅给你多做了一份，藏起来给你的。”西厢的房间里亮着灯，光影投在墙壁上，摇摇晃晃。

　　小茶几上放着两三个吃食，虽然不多，但可贵在还是热乎着的。一碗冒着热气的卤煮火烧放在桌子上，色味诱人，大碗的旁边是一碟白白的芸豆卷儿，两个炸得金黄的小南瓜饼。宋卿见宋如一神色冷淡，脸色苍白，显然是心情极坏。

　　宋卿同宋如一即使是亲密的姑侄关系，也还没怎么来过她的房里。之前因为她病着，从不曾路过她房间，只每日在哥哥嫂嫂和妈妈的房里见到过她，聊下来发现这个总是冷着脸的侄女和自己倒是志趣相同，才走得近了。

　　宋卿又看这房间里清冷空旷，女孩子该有的精美玩物都没有，一概是书籍和盆栽，连床上的布幔都不是女孩子该喜欢的花色，而是普普通通的青色，一眼望去，和东厢的宋柏豪房里倒是很相像。

　　宋如一套着棉袄子，一身的睡衣，因为煤炉里烧的煤球少，房里有些冷。

　　看姑姑在坐凳上冷得抱胳膊，宋如一似笑非笑，尴尬道：“这么晚了，还来给我送饭菜，真是麻烦你了。我现在是赤条条一个人，连个煤炉子都烧不好，也没有茶水招待，倒是叫你看笑话了。”

　　宋卿只在袄裙外穿了一件短马甲，坐在宋如一房里有些冷，可见到宋如一现下这样的情况，不由得同情又气愤，手一摆：“哪里的话，来给你送饭菜一点都不麻烦。我在你奶奶那里没有挡住你的事情，倒是让你受了苦。这些贱东西，见你被关了起来，居然什么都不做了，炉子没了煤，饭菜也不送，居然连茶水也没有，赶明儿喊都喊不动了！这样养着他们做什么，干脆全都打发出去算了！”

　　宋如一笑了一下，执起筷子吃饭：“姑姑别这么说，她们可能是见妈妈和奶奶发火，不敢违抗。我关禁闭不是不许服侍么。”宋卿急急道：“那也不能连日常的供应都没有了呀，不行，明儿我去跟你奶奶说一声，叫阮妈来照应你。我就不信了，一个大小姐还使唤不动仆人。”

　　宋如一听她如此，也就安心吃饭，饿了一天，吃相狼吞虎咽，叫宋卿看着心疼得很。吃完饭，宋卿见时候太晚，收拾了碗筷进食盒，就回自己房里去。

　　外头还是寒风瑟瑟，宋卿穿得本来就不厚，先在林宛玉房里聊了会儿，在宋如一处坐了一会儿又出来，几番折腾下来已经疲劳得很了。

　　房里明亮暖和，跟着她从上海来北平的大丫鬟青梅早就铺好了被褥。宋卿坐下来喝了口青梅递过来的热水，浑身舒畅，想起隔壁宋如一，皱着眉朝青梅道：“那些仆人也太欺负人了，见小团被家法处罚，妈发了火，嫂子和阮妈根本不敢越过妈去管小团，那些丫头就一点也不管小团，方才我去看望她，壶里茶水都没有，炉子也没人来加煤，我看这些人真是反了天了。”

　　青梅接过宋卿手上的食盒和灯，放在门边上，回身道：“小姐呀，这可是北平，如今宋小姐和宋先生有了矛盾，您掺和进去，和宋先生对着干，恐怕他心里不舒服。”

　　宋卿还想反驳，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想了想改道：“倒是这个理儿。我就不多管闲事啦，不过这些人都爬到主人家头上去了，不像样。青梅，你等会儿往小团房里去收拾一下，明日我再跟妈说一声。”青梅和宋卿是从小一起生活的大丫鬟，自然听她的，去了。

　　宋卿在房里更衣完，刚要上床，又想起去宋如一房里之前，在走廊上看到的，钱白熙房里的一团亮光，心下好奇，几步从卧室出来，拉开房门往对面的东厢处瞧了一瞧，见是四下漆黑，只有各房屋檐下的灯笼光，遂安心关上门，大概是钱白熙晚睡，所以之前才在房里点了灯。

　　她上床捂好被子，静静躺着。房内安静得很，听着外面飒飒风声，宋卿觉得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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