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天色渐晚，掌灯时分，外面的小孩玩闹声渐歇，现在已到饭点，胡同巷子内没有几个人，都在家里吃饭。

　　宋家也已经开饭，今日宋太太从娘家回来，厨房的师傅做了好几个宋太太爱吃的菜，宋太太也不似平常只同儿子女儿在正房吃饭，叫了老太太，儿子，小姑子和外甥女一起围桌吃饭。

　　宋先生的二妹，也就是宋太太的小姑子宋卿，今次过年也同宋太太的外甥女钱白熙一起来到宋家，她一直住在上海的老宋家，因是长辈，又是宋家的女儿，所以钱白熙从河南特地绕远路先来上海，好跟宋卿一道。

　　宋卿是个妙人，如今三十有五的年纪，学“出走的娜拉”学了个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和夫婿离了婚，断了个一干二净，独自生活在上海的老宋家，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起生活，居然也没被唾沫星子淹死，一三五出门去聚会，二四六去自己投资的衣服铺子里转转，因为投资的眼光颇好，铺子至今都生意不错，所以宋卿的小日子也过得还算滋润，那些宅院里的女人们不晓得说了多少闲话，也不知道怀揣着什么小心思。

　　钱白熙还是穿着那套碧色的袄裙，外套绒线背心，素着脸，往正房去。

　　一路无声，只余鞋底在地面上的敲打声规律响起，走在前面的云梅提着一盏莲花样底座的茶色琉璃灯，中间插着一支粗圆的蜡烛，灯光朦胧在琉璃灯内，更衬得这夜色静美。二人不疾不徐，一前一后入了正房。

　　与外面的安静不同，正房内聚集的人最多，声音杂碎，但老太太和宋太太齐在，众人也都恭敬地放轻声音，是以钱白熙的来到显得格外显眼。众人没有停下聊天，老太太见到钱白熙，笑道：“来了？快落座吧。如今天寒，别站在门口受凉了。”正房的圆桌子正对着门口，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桌子太大，所以只有放在明间才合适。

　　斜坐在圆桌处，正好侧对着门的宋卿看了看钱白熙一眼，转向老太太打趣道：“妈，照您这么说，我可不正好坐在离门近的地方，您说怎么办？”老太太听完无奈一笑：“你也是三十有五的年纪了，在这里像小孩子一样说话，成何体统。你那位子要是嫌不好，叫柏豪同你换去，你另外找个地方坐去，我可不管你。”

　　宋卿哈哈一笑：“您就稀罕着年轻的孙辈，我反倒不吃香了。也罢，我去找嫂子顽。”宋太太林宛玉出来打圆场：“都是自家人，争宠吃醋干什么，吃顿饭，还闹上了。”众人都笑起来，气氛融洽，你一言我一句，一副熙熙融融景象。

　　人来齐，下人端菜。因是宋太太远行返家，厨房掌勺的刘师傅特地做了上海菜品一一呈上，叫一家子上海人早就馋极。

　　先端上的凉菜是一叠豆腐干，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叠放碟中，酱汁淋其上，色亮而不油，几点翠绿葱花点缀，吃来爽口，并不腻味，刘师傅真是好手艺。一叠小小豆干当然不能果腹，众人只是草草吃几片，并不多食。

　　后续上的菜肴，就较丰富，红烧鮰鱼，九转肥肠，白斩鸡和生煸草头，最后每人配一小碗银耳莲子汤，滋阴润肺，味道甘甜。一顿极丰盛美味的晚餐摆在桌上，宋家众人在“美色当前”却都有些分心。

　　宋家的老太太恍若未觉，伸出筷子，叼起一块白嫩的鸡肉送入碗中，其他小辈见此，也只好纷纷动筷，一时饭桌上碗筷碰撞，不闻人声，都只顾默默吃饭。

　　饭毕，众人都在喝汤，仆妇丫头早在端上了汤盅后退出门外了。

　　宋老太太见无人敢提起，知道都是捏不好话的准头，只得放下小汤盅：“今天晚上，我们大家都聚在一起吃饭，不仅仅是为了宛玉归家，补偿她这么多天来的辛劳和奔波。还有一件事，是比较重要的。”说着宋老太太眼珠转动，扫视一圈，大家都不敢说话，气氛低沉。

　　“宋二丫头在外面闯了祸。但是小姑娘一个，怕说出去坏了名声，现在什么责罚，今后什么规矩，我一个老妪今天就做主帮她修修性子。”

　　这话一出，宋柏豪首先舒了一口闷在心头的气。妹妹冲动易怒，但行事素来稳重，偶然闯祸，不至于有什么大罚。宋太太也是疼惜女儿的人，见老太太如此，也不去说什么求情的话，听从婆婆的安排。

　　宋卿和宋老太太是亲母女，她附和母亲道：“如一虽然性格直，但是也是个好孩子，如今跟她说明白了，她是会听的。”

　　一旁的钱白熙一顿饭也是没吃好，她三成是忐忑宋如一的事如何结果，七成是为自己读书一事颇烦忧，见宋老太太如此，也并不真的确定宋如一的事是否就此无忧，毕竟她才住宋家一段时间，许多事情并不能摸准，宋老太太对待孙女一向很好，但是事关她的亲子，宋如一又干的是训斥父亲的大事，难以估计这老太太会如何了结此事，到底会偏向哪一边。

　　只是自己想着，钱白熙也不敢贸然说话，毕竟这里都是重要的长辈，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话。

　　宋老太太用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郑重道：“宋丫头今天闯的祸，是违背了纲常的，按照常理，我连让她进祠堂跪着忏悔的机会都不会给她，直接叫昭先同她断绝关系。”

　　宋太太听婆婆这么说，吓得脸都白了：“妈，千万使不得啊，如一虽然性子顽劣，但是她是个好孩子，而且才十五六岁的姑娘，赶她出门，可就完了啊！”宋卿暗自叹了口气，从桌下扯了扯宋太太林宛玉的衣袖。

　　宋老太太斜了一眼林宛玉，没好气道：“我话没说完，你瞎着急什么？该怎么处罚她，我自有主张，要跟她断绝关系，那也是该的！你听着就是，待会儿再说话。”宋太太反应过来，神情尴尬，也不再多言一句。

　　宋老太太继续说道：“若是在上海，怎么处罚她，我是要请她三太爷爷定夺的，但是现在我们一家子都在北平，千里之遥，我就顶上来替她三太爷爷。再说，现在给她点苦头吃，也好磨磨性子，免得哪天回去让其他几家看笑话。这么着吧，既然现在如丫头在关禁闭，那就关上十天八天的，不准出西厢一步，她在房里也别闲着，先把那剩下的字帖给写完。不写完的话，就待到写完为止。”

　　这个惩罚不很大，当然大部分原因是老太太不愿意宣扬出去，召家人吃个饭，把事情以大化小，也免得宋昭先回家看到女儿，二人又吵起来，消不了气。宋太太林宛玉听了也没有说话，眼下她和老太太愁的并不是宋如一这个熊孩子。

　　众人心思各异，但总归是有个对宋如一犯事的结果出来，饭既然吃完，没有了继续待在正房的理由，几个小辈纷纷下桌告离。

　　云梅拎着煤油灯走在前面，晚上的院子寒风刺骨，这时已是八点多，天色一团漆黑，风呼呼地往屋子里吹。屋檐下跟在云梅后头缓缓走着的钱白熙一阵阵吸着鼻子，云梅听见了塞给她一个梅花小手炉：“小姐别冷着了，这样的天，怕是这之后几天要下雪呢。”钱白熙没说话，把手炉往怀里抱，二人一路无声，只有风在呜咽。

　　云梅推开门，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令钱白熙浑身一松。东厢里的煤炉已经烧起来有一会儿了，云梅几个丫头不在正房吃饭，几人都是回来布置了小姐少爷的床铺和暖气，再去厨房吃饭。钱白熙将身上的背心脱下，云梅从衣橱里拿出一套睡衣来：“小姐，水已经烧好了。”钱白熙点点头，拿了衣服进去泡澡。

　　“嫂子，如今这事情闹成这样，昭先他怎么也不敢把那个赵小姐往家里放，这几天他肯定是不归家的，我们还能安宁几天。就怕那个赵婴莲不老实，耍把戏。”

　　正房内，宋卿与宋太太坐在炕上说着体己话。屋里香薰袅袅，一对瓷器做的交颈鸳鸯样香炉静静搁置在角落的高几上。

　　宋太太神情落寞，在温和的煤油灯光照映下，她的眼下可见两圈沉沉的乌青，脸上瘦得连颧骨都略微显露，任凭早上梳得油亮顺滑的盘髻现下依旧一丝不乱，但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宋太太现在已经是憔悴极了。“怕她做甚么，虽说我们在明她在暗，但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她怎么折腾。”宋太太边说，摆弄着手指头，前些日子刚做了指甲，水红色的花样画在指甲盖上，甚是好看新鲜。

　　宋卿躬身把手拢在炉子上方，暖暖手。宋太太林宛玉不管怎么说，怎么想都解不开心里的愁苦，又是叹息一声，唤来门口的丫头：“红豆，你去把香炉里的香撤掉，我睡觉闻着这香睡不踏实。”

　　宋卿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将它们归到烫得妥帖的卷发中去，笑笑坐回炕上：“别想了，这种事情，还是看开点好。当初我男人在外面又是吸大烟又是养戏子，我跟他一刀两断，得个清净，如今活得不也潇洒。”

　　林宛玉是不敢同宋卿这样的女人学的，在她眼里，离婚是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林家的脸面。况且，一个破落户，被休了以后还能去哪里，宋家家大业大，能养得起宋卿，她林宛玉却不敢冒这个险，混叫娘家人笑话不说，家里人也容不下她的。况且宋卿年轻貌美，她却人老珠黄，又有了两个孩子，是走也走不开的了。

　　二人相对无言，宋卿郑重道：“先不要管如一了呃，昭先那里，倒是需要好好琢磨一番。”

　　林宛玉想来也对，可一提起宋昭先，她就烦恼得很，二人没什么感情，都是搭伙过日子罢了，但是丈夫在外面养人，这就是普天下的正房太太们心里顶重要的事情，须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才对。宋卿打了个哈欠，林宛玉见她困极，也就放她回去睡觉，不多时，自己也熄灯上床。

　　宋卿独自一人托着灯，走在游廊里，往西厢房去。因东西两厢房隔着院子相对，宋卿很容易看到东厢透过窗帘的一团光，依稀辨认，是钱白熙房间里的灯光。这月上三竿的时候，钱白熙仍旧不睡觉做什么。宋卿停下脚步，想细细看一看，但是又想起手上拎着的一盒子东西，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好奇，继续往前走去。

　　在宋卿离开钱白熙房对面的游廊后，从东厢的靠钱白熙房间的耳房处出现一团模糊的人影，在漆黑的夜色中提着一盏小灯笼，冒着冷风，往他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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