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深夜的北平，又下雪了。

　　窗前积了薄薄一层雪霜。淡淡，黄黄的灯光，在混沌又黑暗的整个院子里仿佛一个灯塔，又像一个扎眼的，特立独行的东西，让人无法忽视。

　　宋如一静静地坐在床上，盘着腿，裹着棉被。窗外的黑夜在小电灯的照亮下显得格外可怖。

　　四天前，宋如一跟父亲在东兴楼吵了一架，当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只有母亲拖着行李，带着娘家人给的礼物回来了。烟花也没有看，宋如一就被宋柏豪遣回家，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还落了把锁，是哥哥自己锁上的，叫她在爸爸回家前不许出来，也不许出声，在里头好好反省。

　　大约她犯了件大事。她的脑袋很疼，两边太阳穴的筋在抽搐，她蜷缩在床上，抱着被子，忍耐着一阵一阵的痛。

　　宋如一没有开灯，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她已经待在房间里有四个多小时了。外面的院子各处灯火通明，大家都忙碌着该忙的事，仿佛忘记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在这几个小时里，她能听见秀秀端着菜盘子往正房去，其他丫头在院子里闲话。阮妈根本没有出过正房，她可能在妈妈跟前帮妈妈收拾行李和带来的物什吧。而哥哥大概一直在房间里练字，她听见哥哥跟前的灵思去厨房要小食，哥哥练字久了容易饿。

　　在她默默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了。她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广阔的，黑暗的天空开始一点一点飘着雪。

　　房间里安静得很，隔着木门能隐约听见外面的人声，仿佛自己被一个玻璃罩给罩住，无形地被隔绝开来。

　　她觉得有点渴。

　　宋如一掀开被子，拉亮小电灯，起身去不远处的小圆桌上拿茶壶倒水喝。茶壶里没倒出水来。她又晃了晃茶壶，仍没见一滴水，掀开茶壶盖，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宋如一突然笑了出来，有些无奈。自己今天的举动好像一个跳梁小丑，做了顶撞爸爸的事情，现在被全家人关在房子里等待最终的惩罚。没有人觉得她是对的。没有人觉得他是错的。

　　宋如一找了个太师椅蜷进去，脸上满是疲惫。自己还是像原来一样很易怒，冲动。可惜在这里，没有人会护着自己。

　　刚关上窗户，外面透进来的凉气还在，房间里面冷得犹如地窖。自己又去衣橱里找出一件厚袄子披上，宋如一的鼻子一阵酸上来，眼睛湿润，还是忍着不愿意流下来。她重新又怀念起原本程千的世界，那里才是她该活着的地方。

　　“小姐好大的脾气，平日里竟看不出来是这样的主儿，真是翻了天去，敢指着先生的鼻子骂，多半是要遭殃了。”一个佣人在东厢屋檐下窃窃私语。

　　“嚯，可不是，太太尚不敢同先生那样讲话，她哪有这样大的本事能数落得了先生。”另一个嘴碎的婆子附和道。

　　这时一个小丫鬟从房内出来，对这两个佣人说道：“我家钱小姐说了，近几日天冷，你们早上不必太早来给我们房送饭，迟一些不打紧的。”说罢，她塞了几个小钱给两个佣人，又小声说道：“这是我们小姐给你们过年的赏钱，一点心意。”

　　两个佣人推辞几下便收下了，口里直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拿了钱，二人便离了东厢，往外院走去，边走边道：“我看呀，还得是像钱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才好，温柔贤惠，做事情面子里子都妥帖，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嘛。”

　　“是呀是呀，现在外头不是说什么新女性吗，全是胡扯的话哩，你看宋家小姐不就是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新女性么，可做出的事哪里能同钱小姐比，唉真是糊涂脑子。”

　　西厢，钱白熙房。

　　“小姐，宋小姐关了禁闭。”

　　钱白熙的小丫头云梅从院里头回来，踏进门说道。钱白熙正在案几前临摹《谭延闿楷书习字法帖》，头发随意挽了一挽在脑后，换了一身和白天不一样的碧色袄裙，神情专注。

　　钱白熙叫云梅这一说话，笔一顿，在纸上染出多余的墨，显得这个字在整张大宣纸上格外刺眼。

　　钱白熙把整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篓里，笑道：“叫你这么一打岔，可坏了我一张好字。”云梅忙告饶：“小姐，我不是有意的呀，我怎么敢打搅你呢，只是这事儿实在是大。”钱白熙拿笔指了指桌上的一方砚台，笑道：“光说软话哪能这么便宜了你呢，去给我研墨。”

　　云梅上前给她磨墨，钱白熙重新抽出一张宣纸，边继续认真摹字，边同云梅闲谈，“宋如一真的在关禁闭？”云梅急忙说：“千真万确，小姐你要是不信，去问阮妈，她都不敢去找宋小姐，宋夫人没发话，谁都不敢去理她，怕被宋夫人责罚呢。”

　　阮妈从宋如一小时就照顾她起居，阮妈是很偏心宋如一的。钱白熙不置可否，又细细问了几句正房和西厢老太太处如何，这么一问一答着，等太阳西斜她才写完几张。

　　钱白熙长吁出一口气，抖擞了几下手中的写满字的帖子：“你看我的字如何？感觉近来越发懒惰，字帖都不敢拿出手来了。”

　　云梅当然称好，钱白熙微微笑了下，一张脸被从窗户透进来的暖阳照映，仿佛洋溢着暖意，她又仔细端详自己的字帖：“其实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行动疲懒了，倒是需要好好学习了。北平这么好，女子都可以像男子一样上学和交际，不如我也上学堂去，老待在家里，是很闷的。”

　　云梅不说话，她是从小被卖到钱家去的，爹妈原以为能在钱家起码会活得很好，谁知钱老爷因为新政府而被迫辞官离去，在家乡做生意也不甚好，如今马马虎虎过日子。

　　河南那地方，山穷水穷的，哪里比得上北平，大地方，大都市，什么都好得很。不过就是女子作风太开放，譬如那东厢的宋二小姐，敢同父亲吵架，搁在钱家，恐怕早叫钱老爷打死了。

　　云梅暗自思量，却也不敢不应小姐的话，只是含糊道：“我也不清楚，这种事大得很，得去问老爷和宋老爷吧。老爷不知道允不允，毕竟家里没有女子在外面读书的。”钱白熙默然，云梅瞧着大概是有些打消了念头的样子，也就没有太在意，毕竟在她看来，钱白熙和从小上学堂长大留洋的宋二小姐不同，钱白熙是很符合大家的看法的这样一个闺秀，上学堂实在是不可想象。

　　而与云梅所猜测的相反，钱白熙其实是在思量如何跟父亲谈及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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