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正月初八，宋如一几个一早约定这天去护国寺玩。

　　《清实录》里出现过一句话，“诣正阳门关帝庙，菩萨庙拈香”。这说的就是光绪帝年年都会去正阳门关帝庙和菩萨庙上香。不过可不去那些地方，人挤人的，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一圈又一圈人围着，半天才挤进去，生生坏了兴致。

　　甫一到七点，宋如一的床头柜上的闹钟便极大声地响起来，她也不像往常一样赖上半个钟头，刷地弹坐起来，叫一只脚踏进门的阮妈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宋如一一眼，道：“哟，二小姐这么早起来，头一回呀。得嘞，麻溜儿洗漱吧，少爷已经在吃饭了。”

　　宋如一一个激灵，翻下床，穿上前一晚就挑好的衣服：“怎的，他这么早便也起来了？”阮妈把洗脸盆放在面盆架上，也没回头：“是呀，为了跟你这个小祖宗一起赶庙会去呗！听说钱小姐也去？你们俩可好好带着人家玩儿，少去那些酒楼里头跟男孩子闹！”

　　“什么话，我哪里跟男孩子在酒楼玩，那是宋柏豪干的。钱白熙也是大人了，她怎么不晓得该怎样，我带着她不会乱走的。”

　　一把抢过阮妈手里的湿毛巾，宋如一胡乱在脸上撸了一把，脸闷在温热的毛巾里，声音钝钝的。阮妈转过身来，拍了下宋如一的脑袋，说：“那就行，早去早回啊。你妈妈今天晚上就回来，别贪看烟火太晚回来，小心她又说你。”

　　匆匆洗漱打扮完毕，一阵小碎步就往西厢跑，像是在跟谁争抢先后似的。走廊的白纱帘被宋如一的脚风带的一阵轻轻摇摆，今早雾气重，院子里若隐若现的丁香海棠的婆娑姿态有如仙境一般。

　　可惜宋如一还是起得不够早。

　　钱表姐已经坐在哥哥的房间里，正姿态优雅地一口一口喝粥。

　　站在一边的灵思悄悄儿打量两位小姐，今日二小姐和钱小姐都是郑重打扮，一个穿的是山楂色的对襟厚短袄，配的藏青色滚花边套裙，一个则是裙摆险险及地，两侧边开叉到小腿的牙白色旗袍，随意套着一件家常穿的棉袄，后面跟着的小丫头手上拎了件毛茸茸的大衣。

　　见宋如一这身打扮，大少爷宋柏豪的目光绕着她直转，像瞧新鲜事一样。

　　宋如一见他这样盯着看，也不示弱地抿抿嘴，朝他扬了扬下巴，一副“今儿便宜了你”的小样儿。宋大少爷不由得嗤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返过身来抖了抖报纸，继续看报。

　　宋如一在桌边坐下，脆脆朝五表姐喊了声“早啊”，就埋头进早点里头去。钱白熙应了声，二人寒暄后，也各自吃茶的吃茶，吃饭的吃饭，一时安静得很。

　　今儿三位小祖宗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家，老爷太太也估计是傍晚时分才回来，老太太平日不怎么露面，只余一个阮妈看着，下人们做事干活不用诸多小心，皆是心情轻快，连带着做的早点也有些随意。

　　分到宋如一面前的是一碗红枣桂圆粥，蒸笼里剩下的三个蟹黄汤包。

　　这么半年下来，厨房里的人都知道宋二小姐爱吃，吃食要求在精不在多，而且挑食的很，但是只要摸准了她的喜好，反而是很容易侍候的。宋如一用瓷勺子搅了搅这碗里的小米，明明知道她从不吃小米粥，却偏做了端给她。宋如一没有怎么动这碗粥，自己斟了杯茶，自顾自坐着没有说话，她向来是不多话的。

　　自从宋如一进来，钱白熙就悄悄打量着这房间里的人，大少爷和宋妹妹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二人是真真亲近的兄妹，而在门外的小丫头们则是从宋二小姐一进门就略端正了本来松散随意的身体，也更压低了闲聊的声音。

　　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为什么下人们似乎更怕宋二小姐胜过大少爷。钱白熙看在眼里，没有说话，自顾抿茶。

　　宋如一将刚拿起来的勺子又放下，瓷勺子磕在乌木桌子上，发出沉沉的一声响。声音不大，倒使得快凝固的空气瞬间变得稍稍松散起来。

　　钱白熙不用余光也能看见宋如一的一只手臂直接横穿整张桌子，大马金刀地拿起放在对面的宋柏豪面前的茶壶，拿回自己这边，倒了杯茶，又把茶壶放到了菜碟中间。

　　宋柏豪见三人相对这么会儿也没什么话，只好收了报纸放在一边，打破了沉默：“今天天气不错，估计中午太阳大，要不要带上伞？”

　　宋如一刚喝完茶杯里的茶，随意道：“算了吧，要玩一天，能少带点东西就少带点罢。”说完看了一眼宋柏豪面前干干净净的小碗，推了推自己的：“你吃不吃小米粥，我把我的这碗给你。”

　　宋柏豪见她一口未动，只好伸手拿了过来：“你怎么都不吃的，也太过挑食了些。这样下去，瘦的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飞了。”钱表姐听见这句打趣的话，吃吃地笑了起来，左右瞄了几眼宋柏豪和宋如一。

　　宋如一脸皮厚，也不怕他调侃，睨了一眼对面的宋柏豪，侧脸对钱表姐说道：“表姐还有什么要拿的么，我们一会儿就走吧，晚了人也多，就玩得没那么自在了。”

　　钱白熙忙摆摆手：“没了，没什么好拿的。你们尽管拿你们的，我跟着就是。”

　　宋如一也没接话，反倒是宋柏豪对钱白熙道：“庙会里人多地方打，你到时候要是累了就跟宋如一讲，我们几个都是男孩子，应当迁就你们的，累了的话就一起去酒楼歇息吃茶就是，不用客气。”

　　钱表姐一副有些意外的神情，略有些羞涩，她的手脚突然僵起来，眼睛都不太敢直接看宋柏豪：“啊，好的。谢谢你。”

　　宋柏豪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说：“应该的，到时候我的几个同学会一起来，宋如一是熟悉他们的，你也不要怕尴尬，跟着宋如一就是了。”

　　钱白熙答应了一句，她那副淡然端庄的淑女气派全都不见了，那种微小的不自然又腼腆的神情，正是宋如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情——穿越前，在她还是程千的时候，面对喜欢的男生也是这幅表情。

　　宋如一也不好老是冷着脸，起身招呼大家去拿随身的物件，准备出门。本来这次出行就是为了他们二人，既然奶奶吩咐了，她自然要尽到责任了。

　　不多时，三人已经准备妥当，宋如一怕五表姐觉得冷，特特去拿了自己的另一件里衬有毛的呢子大衣给她。三人打算还是坐喊来的黄包车去，宋柏豪的同学开了车来的。

　　黄包车师傅这过年时候最不好叫，门房四儿跑去胡同口的大道旁等着，碰运气才拉进来的两个客人刚下车的师傅，本来死活不愿意，两个人一听说是去庙会的，竟然转而同意了。宋如一听了也不介意，毕竟这时候生意不好做，谁都想去人多的地方多拉几单。

　　坐在黄包车上一路摇摇晃晃的，宋如一和钱表姐二人互相都不是那么熟悉，遂一路无声，宋柏豪自己一辆黄包车，倒也自在。

　　三人去往罗德咖啡厅与宋柏豪的同学们会面，黄包车跑了约十几分钟，来到最繁华的地带，这时候街上很是热闹，汽车的喇叭声，电车的叮叮声，还有叫卖东西的小贩的声音，这附近是中心地带，什么舞厅，西餐厅和百货商场，应有尽有。

　　与那些黑白照片上留下来的不同，这些东西活生生地在眼前存在着，想起在穿越前只能通过乏味的黑白照片窥探民国人的生活，如今却身在其中，宋如一不由格外的兴奋起来，一路上左顾右盼，倒比从小地方来的钱白熙还要显得没见过世面似得。

　　罗德咖啡厅是北平小有名气的洋餐厅，里面的小食和饮品都是西式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们都喜欢来这里沾沾格调，因此这里头的东西不便宜。

　　一进门，里面暖融融的，和外头裹挟进来的冷空气相碰，风吹得门帘上的珠串儿叮当响成一片。宋如一脱下身上的大衣，交给门口微低着腰的侍应，宋柏豪已经走在前头跟另一位侍应说话。

　　钱白熙一进门的功夫，已经打量了好几眼，装饰布置一切都是西洋样式，不远处还有个吧台，一个洋酒保在自顾自调酒。时辰早，店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斜对面一个铺着白桌布的小圆桌处围坐着几个男子，钱白熙只是瞄了几眼，猜测是表哥的朋友，不敢贸然，只是往宋如一身后挪了几步。

　　宋如一很快认出哥哥的朋友们，大喇喇地走了过去，一副熟捻的样子：“你们等了好久吧，我们都迟到了，昨日晚间下了一场雪，今天清扫出门可费了一番功夫。”

　　几个少爷闻声望去，见是宋二小姐款款而来，纷纷笑起来，一个坐在右边，梳着油亮的侧分头的白净小子立马起身让位道：“不敢当，我们也是将将来，今儿这么热闹，我们哥几个当然也要去逛逛。”复又使眼色给旁边那个穿着黑西服的男生，那穿西服的看见后头的钱白熙，也站起来坐到了一旁去，一双眼睛往钱白熙身上转了几转，钱白熙不跟这眼睛不老实的家伙对视，只是站在宋如一的身侧。

　　宋如一也瞧见了，却只是对那梳偏分的小子道：“正贤，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还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然后给这三人介绍身侧的钱表姐。

　　三人皆是大家里的少爷，自不会无礼，都是问好。只是钱白熙从来没有单独跟这么多陌生的男子相处过，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还是做出一副笑容来，想要进宋家，想套牢表哥，必得和他身边的人搞好关系。

　　宋如一见大家都对这位面生的表姐有些好奇，边跟侍应招手边说：“我这位表姐姓钱，名字是白熙，年前刚从上海来，以后住在我家。”那三人纷纷点头。

　　她又跟钱白熙一一介绍三人，那个梳侧分头，穿着奶白西服的顽皮小子是刘正贤，刚刚给她让位子的，神色间略显阴郁的是梁丰生，而坐得最远的，穿着跟其他二人不一样的暗蓝色祥云纹长袍的男生是程永年。

　　看完菜单，宋如一要了一份夹蛋三明治，一杯冰咖啡，又问钱白熙，可她没怎么吃过西餐，也不知道点什么，宋如一就做主帮她点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

　　待宋柏豪回席与几个好友寒暄完，几人都已经吃完茶点。因是正月里，去庙会的人格外多，几人也不多在咖啡厅蹉跎，叫开了车来的梁丰生和刘正贤，载几人一同去京西的白云观。

　　白云观素有“天下第一观”的名号，前身长春宫曾是丘处机道长主持道教的地方。现下的白云观占地广阔，宫殿巍峨，尤其春节期间香火甚鼎盛，遥遥看去，烟雾袅袅，极气派。

　　今日是老历正月初八，按规矩，是拜星神的日子，听那嘴碎的刘正贤一路上说白云观庙会的白天有什么“会神仙”、“顺星”、“打金钱眼”、“摸石猴”之类的活动，可惜宋如一被这白云观里浓浓的烟火味儿和摩肩擦踵的人群弄得意兴阑珊，饶是身侧的钱表姐一脸好奇和兴奋地要挤进围了好几圈的人群中探究竟，她也懒得奉陪，只叫宋柏豪陪着。

　　这是自从穿越后第一回来逛庙会，可惜玩惯了手机和电脑的宋如一根本对这种吵嚷的地方提不起兴趣，自是找了个长廊角落的阴凉处倚着栏杆坐下。看着眼前的人群，正午日头大，宋如一歇息处又是阴凉的地方，许久大家都没从正殿出来，她背靠着一根木柱子打起盹来。

　　“来庙会玩，却不进去，在外头睡觉？”宋如一迷蒙中睁眼，一个穿着和哥哥同一个色儿的长袍的男子侧对宋如一，坐在宋如一对面的木柱子旁。利落的短黑发三七分，略白的面庞正好在宋如一抬眼的不远处，浓眉薄唇，一双眼尾上挑的眼，斜斜瞧着宋如一。

　　宋如一有些发晕。周围的一切仿佛哈了气的玻璃窗一样隔离了宋如一，人和物件都是模糊的，那些烦得很的吵杂声音也传不进耳朵里了。这双眼睛，好像见过了很多次一样，熟悉得很。

　　未回暖的正月，还是冷的，到处是冰封雪盖的景象。一袭红大衣的女子，倚在墙边小走廊的栏杆处，旁边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长袍男子，在雪景映衬下扎眼得很。

　　一时找不到话说，她的眼睛凝然在对面这个男子的脸上良久，才像被突然扎到了似的，转而望向不远处烟雾缭绕的大殿。

　　哑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那边吵得很，同行的朋友们也聒噪，就在这儿躲个闲。”对面的男子也往人群处看着，似乎是略带笑意道：“我也是。这么巧，不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看你的年纪应当是学生才对。”

　　纤细修长的手拾起落在青石板地上的一本书，光洁的额头下方是细长的眉，和低垂着的，像装着故事的一双眼睛。她拾起的是一本著名小说《简爱》，这是早在她十一岁时读过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不论程千，还是宋如一，在这一点上出奇地一致。

　　宋如一抬眼，她的眼睛略显缥缈：“我是四中的宋如一，你呢？”“燕京大学，我叫曹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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