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赵婴莲入宋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开，虽然她不过一个三流小明星，但是宋昭先的名头却很有些人知道，于是整个城里都略有耳闻。

　　后又过了小半月，终于到了四五月，天气终于真正暖和起来，薄衫也能穿上了。

　　宋如一在四月二十日这天便要入学，前几日她已经开始准备着这件事。

　　白净整齐的校服挂在衣柜里，桌上放着纸笔，旁边摞着一沓书，最上面那本是英文。

　　正房里，安静得一如往昔，但许多事情已经被改变了。

　　“这镯子你戴着定好看，就收着吧，模样水灵的姑娘才配得好玉呢。”林宛玉从手上褪下一直戴着的古玉镯子，垂眼端详片刻，递给坐在一旁的钱白熙。

　　钱白熙来正房不过是跟林宛玉道一声别的，初入学堂的第一日，合该临走前做个礼数的，哪想不过片刻功夫手上就塞进一只镯子，看水分就晓得不是凡品。

　　她唬了一跳，忙推手：“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受不得！您还是收回去吧。”

　　林宛玉笑道：“这我可就作不得数了，老太太吩咐我把这只镯子传给你的，到了你手上的东西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了。”

　　钱白熙伶俐，自然听出了话头：“无功不受禄，这镯子为何偏偏给了我？”

　　“这话可就太客气得紧了，我提点你一句，收了镯子，你和姑姑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见外。”林宛玉缓缓替她戴上镯子。

　　雕花镯子煞是好看，因为通体莹白，所以刻的花纹看不大清是什么。钱白熙心里一跳，想脱下这箍在手上的镯子，可电光火石间却不知怎的，像有人制住了她的手和嘴，让她动不了手，张不了口。

　　“这只镯子是宋家的传家宝，传女不传男，我也是从老太太那儿得来的，老太太又是从她的婆婆处得的。”林宛玉的话在钱白熙耳边穿过，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她。

　　“好好收着罢，时间约莫也要到了，如一怕是在门口等得急了，去吧，上学去。”林宛玉见她愣愣的模样，以为是吓着她了，只好不再说镯子，催促她上学去。

　　钱白熙一叠声地答应，踏出了房门，外头只有云梅在等着她，见她似笑非笑脸，边走边好奇问道：“小姐，宋太太是说了什么，让您这样高兴。”

　　“我觉着父亲的招实在是高，你看。”钱白熙悄悄把袖子往上拽，露出白镯子来。

　　云梅也是混迹在宋家下人里头许久，对宋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少，见小姐戴着宋太太手上常出现的镯子，捂嘴惊道：“这不是宋家的传家宝么！这么说，宋太太是认您当准媳妇了？”

　　钱白熙收起脸上的表情，侧头道：“八九不离十了。我们近几日可以准备一下，给家里寄几封信去。”

　　得了小姐的准话，云梅大喜：“要我说，您此时该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把宋少爷的心给拴在您身上呢，何必上学堂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是入学第一日，不去也得去。至于宋大哥的事，倒是不急，反正镯子到手了，还愁没有那一天吗。”钱白熙的话句句在理，云梅啄米似地点头，二人越发加快了去往大门的脚步。

　　阮妈已经叫司机开好了车在门口等着，她和秀秀站在门口等着，宋如一则早就钻进了轿车里，书包耷拉在旁边的座位上。

　　半晌不见钱白熙来，宋如一抬手看手上的表，不耐烦道：“进去催催，这人怎的腿脚这样慢，要迟到了。”她说的是钱白熙，阮妈瞧一眼秀秀，秀秀意会，转身就要往里头走，正巧看见匆匆赶来的钱白熙和云梅。

　　“小姐，钱小姐来了。”秀秀大声叫道，惹得宋如一皱眉掏耳，秀秀忙闭上了嘴，指了指院内。

　　钱白熙一身规矩的新式校服，蓝色的大襟袄显得腰身窄小，宽松微喇的七寸袖口间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稍过膝盖的百褶裙一看便是簇新的，脚上穿的小皮鞋也反着光。

　　若说宋家的美人儿，这几辈里倒是出了几位好看的，宋卿是一个，宋如一也算一个，亲戚长辈间见了都说她们俩肖似一位已经逝世的宋家奶奶，据说这位奶奶是清朝时期宋家送进宫里去的唯一一个宋家女子，她生得肤白貌美，气质斐然，甚至还会讲些英文，可惜于桃李年华便死在宫中，未等到出头那日。

　　不过，宋家光有这位入过宫的女子，便够他们拿出来显摆好些年了。

　　所以被人说肖似这位宋氏长辈，是多么高的荣幸。

　　钱白熙从门内出来，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她的面庞细腻润泽。

　　阮妈不禁在心里默默把她同肖似宋氏入宫女子的宋如一比较了一番，不晓得钱白熙是长得随了谁，这样儒雅端庄，往日钱老爷和钱太太来京的时候见过一两面，二人也没有如何的好样貌。

　　“走罢，是我拖拉了些，对不住。”钱白熙矮身钻进车里，手上拎着和宋如一一样的书包，朝她婉约地笑道。

　　宋如一不好说什么，面上也微笑，转头叫司机开车快些。

　　小车子的车尾吐出一缕烟，徐徐开出了巷子，上了大街，阮妈和秀秀站在门口目送车子离去，直至看不见为止。

　　西城区的女子师范学院离宋宅不算太远，小车在街上行驶了约莫十五分钟，到了学校的门口。

　　说是门口，却是能找到的，离校门最近的一处泊车地，因为此时正是早晨上学的时候，校门口排满了一溜儿的小轿车，宋家的车来得晚，是开不进去的。

　　“我们就在这里下去罢，反正也开不进去，跟着其他走路来的学生一道进去也好。”宋如一打开车门，背上书包走了出去，路上已经有许多穿着一样校服的女学生，她们大多编着粗粗长长的麻花辫，不过也有几个是干脆剪了短发，前额拢着虚虚的“满天星”。

　　钱白熙跟着也下了车，二人一道顺着人流走进了学堂的大门。

　　学院的建筑全然是西式的风格，是当时先进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建成的。说是大门却不大，但里头倒是大得很，女学生们进了学院，都分流散去，往教室汇集。

　　宋如一和钱白熙被身后涌进的学生推推搡搡，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宋如一见钱白熙紧张得四下顾盼的模样，只好自己出马，拉住了一个看着面善的女学生问道：“你好，我们是新来的学生，请问校长室往哪里走？”

　　那个面善的女学生顶着一头利落短发，圆圆的脸上有着一双明亮细长的眼睛，见这两位好看的新生拉住自己，于是笑眼弯弯道：“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知道校长室在哪儿，你们尽管跟着我走。”

　　宋如一和钱白熙忙礼貌道谢，跟着这位短发女学生走进一幢白楼里，上了三楼，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梁先生不经常在校内，我也不晓得这里找不找得到他。”短发女学生轻轻敲门，朝里说道：“梁先生，有两位新生来报道。”

　　本来以为校长多半不在办公室，可里头立马就响起浑厚苍老的声音：“进来！”

　　短发女学生看了宋如一二人一眼，拧开了门把手，门吱嘎朝里打开。

　　宋如一跟在短发女学生后头进去，里面空间不大，陈设也很简洁单一，朴素的木桌，朴素的几把椅子，只不过这里有一整面墙那样大的书架，上面罗列排满了多种多样的书籍，令人惊叹。宋如一不敢多看，回神到面前在办公桌后坐着的老先生身上。

　　梁终南是女校的校长，他本是女校所属的北平大学的校长，如今年纪过大，对北平大学繁重的责任有些力不从心，只好转到附属的女子师范学院来继续担任校长，职责却是轻松多了。

　　梁校长年纪大，脸上堆满了深刻的褶皱，鼻梁上顶着一架细边眼镜，满头银丝认真地被规整梳理过，看起来颇有大学究气派。

　　“我记得，你们是宋昭先家里的孩子吧？来，让我想想，宋如一和......钱白熙？”梁校长笑着问道。

　　宋如一和钱白熙恭敬地点头，宋如一道：“正是。”

　　梁校长不等宋如一再说什么，从桌前推椅起身，身量挺直，踱步到桌前，说道：“我和宋昭先是老相识了，他和宋太太也是有趣得紧，二人一前一后地来求我这件事，幸好我给办成了，不然可真就麻烦了。”

　　“你们的档案我都看过了，宋姑娘你是留洋的，英文自是不在话下，不过似乎国文方面并不如你的英文那样好；钱姑娘你倒是和宋姑娘反着来，国文的程度还可以，英文却是需要好好练着了。”

　　梁先生看了一眼表，说道：“你们水平我暂且看不出来，先选些自己喜欢的课上着吧，不过国文和英文课你们二人要一块儿上，这样可以互补长短。”

　　宋如一知道梁校长说完了，于是点头：“好，谢谢您了，我们便先走了。”

　　“让梁冰帮你们吧，她在学院里呆着时间长，也懂些东西。”梁校长指着一直站在旁边不作声的短发女学生，梁冰朝宋如一和钱白熙笑了笑，三人便一齐走了出去。

　　“你叫梁冰？”宋如一先出声，在走廊里便好奇地看向短发女学生，问道。

　　梁冰一笑，就有一侧浅浅的酒窝浮现：“是呀，我也总算知道你们的名字了，我等今年六月课程结束便要毕业，这之前我爹说了要我多帮帮你们，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

　　钱白熙好歹找着了一个能插的话头，侧头问道：“你爹是谁？难不成是梁校长？”

　　“是啊，就是后面办公室里的老头子。”梁冰打趣道，三人顿时融洽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走下楼梯。

　　许是三个小女生聚集在一起，说话的声音又清脆高亮，让在楼下往上走的二人都是一惊。

　　宋如一笑着往下走，不料在转角撞见了死也想不到的两个人。

　　两人大约是刚从军处过来，穿的都是和平日打扮不同的军服，一身劲装，正蹬蹬上楼，本来就听着楼上的笑声有些熟悉，等声音随着人一道下来，竟是熟人在此地相见，双方都是愣住了。

　　“宋小姐，好久不见。”曹文端把头上的军帽脱了下来，笑道。

　　宋如一也不是蠢笨的，在这儿看见这张俊脸的同时，心底浮现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想法——他要识破自己的谎话了。

　　果不其然，曹文端保持着笑容道：“原来你是北平大学附属的女子师范学院的女学生啊，先前我还搞错了，以为你是四中的学生呢。”

　　宋如一也学着他的模样，顺着话说下去：“你大概是搞错了，我不是四中的，在这儿读书呢。”

　　钱白熙侧头看了她一眼，埋下心中的疑窦。

　　宋如一明明站在阶梯上，曹文端比她站得要往下好几个阶梯，可仍旧高出她一些。

　　曹文端背着手，给宋如一介绍自己身边的这位少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梁丰生，跟我同在军中任职。”

　　宋如一打断他，看向梁丰生：“我们认识，我哥和他也是朋友。”

　　梁丰生的眼睛并不在宋如一身上，而是和钱白熙对望了一眼，听见宋如一提他，才调过眼，开口道：“对，一起出去过几次。”

　　“梁冰，你也在。”梁丰生朝梁冰点了点头，宋如一和钱白熙不明就里，梁冰小声说道：“他是我哥哥。”

　　宋如一觉得北平真是小。

　　“这样啊，那就不必我多言了，不过以后你们要是有聚会，记得叫上我，最近我在北平待得比较久，也挺无聊的。”曹文端看着宋如一，直看得宋如一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眼神不自在地躲闪他，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这里是女校，你们来这儿有事？”宋如一觉着三人里就她和这两个军官先生比较熟，遂说道。

　　曹文端抢在梁丰生的前面说道：“对啊，女校又不是修道院，我们怎么不能进来了，还是你宋小姐规定的，我不能进来？”

　　宋如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头一回支支吾吾道：“哪、哪里的事，你们随便。”

　　梁丰生瞥了一脸笑意的曹文端一眼，正经说道：“我们来是找梁校长有私事，一会儿就走。你们什么时候放学，需要送你们一程吗？”

　　钱白熙出声：“不用了，我们可能要晚些时候才放学，你们忙你们的事要紧，不必管我们。”

　　此时忽然没有话，几人静默了片刻，大眼瞪小眼，宋如一结巴道：“我、我、我们要去上课了，先走一步了。”

　　这时梁冰和钱白熙也附和，曹文端和梁丰生侧身让出道来，三人匆匆离去。

　　“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也是你走运，居然真给碰见了。”梁丰生目送三位女学生离去的背影，说道。

　　曹文端哼了一声，重新戴好军帽，往上走：“放心，我不会忘了正事的。”

　　“我相信你，”梁丰生转身跟上曹文端，“不过我父亲那个老学究，居然也会为了两个小姑娘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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