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大约是吃的米多了，宋老太太瞧着屋子里神色各异的那些个人，心里明白清楚着呢。

　　“您今儿给赵小姐这样下不来台面，宋先生都给您逼成什么样儿，把人都给藏去前院了。”阮妈站在东厢老太太房里，对半躺在软塌上的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眼皮儿一掀，微微瞄了阮妈一眼，开口：“你呀，看不到这底下藏着的许多事儿。”

　　“这个赵婴莲入我宋家，她是打定主意就不走的，这种女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们怎么阻拦也是无用功，难道还能替昭先拿主意不成？”她顿了一顿，说道，“与其在怎么拦她入门一事上焦头烂额，不如之后缓和些再说，当前最要紧的该是向宛玉表明我是个什么态度。”

　　阮妈心里一惊，不解道：“难道太太还会不信任您不成？怎么也不能啊。”

　　“她哪里是不信任我，不过是想找个靠山罢了。这女人啊，一旦没了男人，就什么也没了。”老太太再一细细回想，仍有些不是滋味。

　　“那个姓赵的不是个省心的，那样下不来台也能沉得住气，果然是风月场里头出来的，啧，不一般。”老太太困乏地闭上眼睛，阮妈轻轻退了出去。

　　因着白日里出的这一遭，前院和后院皆是忙开了，按理说前院不是女人住的地方，一溜儿全是客房，可如今被宋先生捧在心尖尖儿上的赵小姐一来，却是什么规矩都不作数了，前头的伙计和跑腿的都来帮忙搬东西，擦洗家具，丫头和老妈子们里外进出，收拾箱笼。

　　这赵小姐带的行李多得很，她自己是轻松自在与宋先生去前院的书房里头二人耳鬓厮磨，全然丢开自己的行李，任丫头们忙里忙外。

　　傍晚的落霞已经沉沉坠在天边，天色很清明，薄薄的云雾四散开来，太阳的光直照进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

　　赵婴莲此时已经脱去先时刚进宋家大院时穿着的一身水青的寡淡袍子，换上了直高开叉到大腿中部的暗红色旗袍，衣摆随着一颠一颠的步伐轻巧拂动在小腿跟前，她的波浪卷发也精致梳过，前几日刚剪了刘海儿，虚虚一拢在额前，碎发的底下是细长含情的一双凤眼，斜斜一瞥间风情尽上眉梢眼角。

　　后院的阮妈赶到前院来，一入房门就是撞见大大小小的丫头老妈子在擦洗放置家具，地上敞开的行李箱里的大半东西都已经放置妥当，阮妈余光一瞥箱子里，里头塞满了各色各样的衣裳袍子，层层堆叠，都快堆出来了，再一看卧室里的梳妆台上罗列着晶莹剔透的香水瓶子和漂亮的化妆品，平日里空旷清雅的客房被她的西洋玩意儿们打扮得不伦不类。阮妈调过眼去，心里直叨念佛号。

　　“阮妈？来这儿有什么事吗？”赵婴莲从外面摇曳着腰肢步入，看见阮妈站在门口，问道。

　　阮妈侧身说：“我不过来告诉您一声，咱家里头吃饭有老规矩，早饭和午饭可以在各人厢房内用着，吃晚饭则是六点钟在正房里大家伙儿一块用，整点开饭。不过今儿因为做的菜多了些，约莫会迟一刻钟，到时候会有人来通报您和宋先生去正房的。”

　　赵婴莲环视整个房里，漫不经心道：“好的，我晓得了，你去忙吧。”

　　阮妈一言不发，退出去，离开了前院。

　　前院的住房里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齐整了，众人都是退出来各忙各的去，赵婴莲在房内四处转悠，这儿的房子可比同言馆的好多了，好歹是有好几十年的老院子，自然是气派装饰不可同外头新建的房子比较的。

　　她从珠宝小手包里拿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放在手心里凝视片刻，珍宝一般地找来一个相框放了进去，此时听见外头有宋昭先在呼她的名字，赵婴莲急忙把相框摆在梳妆匣子后头，起身出去。

　　照片里有两个笑容和熙的人，一个短发利落，眉眼深邃英俊，一身的军装站在一边；一个扎着一条黑亮的大辫子，穿着厚实老旧的清式袍子，微笑着看向镜头，温柔贤淑。

　　华灯初上，院内灯火四处，在花木的掩映斑驳间朦朦胧胧，丫鬟仆妇的私语声渐渐远去，只剩正房的宴席将开始。

　　老夫人和林宛玉早早儿坐在桌边。二人并不说话，仆妇都四下退去了。老夫人坐在正座上闭目养神，背脊挺得笔直，坐姿优雅端庄，林宛玉的坐姿也如出一辙。

　　消弭在月下的私语声又在风中生起，园中花木轻轻被风拂动。

　　“什么时候开饭？”宋如一在梳妆台前扎着头发，面前的大镜子里照映出她白腻的面庞。

　　秀秀回道：“不过一会儿就要了。”

　　宋如一将将扎好辫子，她伸手从台面上拿起丹琪唇膏，细细点上嘴唇，又略微扫了一扫眉毛，嘴上说道：“今儿妈又要喷上‘双妹’了，我真是不晓得花露水有什么好闻的。”

　　这时外头已经响起了略微杂乱的脚步声，宋如一知道这是开宴的前奏。

　　她起身，秀秀已经把外衣拿了出来，替她罩上，说道：“如今花露水在上海有名的很，太太大抵是回去的时候瞧见的，就带回来了。”

　　宋如一叹道：“她对上海倒是一往情深。”

　　这时门外响起丫鬟的声音，喊着开饭了，二人于是出门往正房去。

　　要说这名门世家如何好，在北平是两只手上的手指头也数不过来的。宋家只是宋昭先这一小分支在北平安家落户，算不得什么北平的名门世家，但是上海的老宋宅里头的其余几支亲戚则是鸿儒之后，满门学士。

　　北平的夜里，宋家正房可是一派热闹，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热气腾腾的吃食一碟一碟往里头送，屋内珠宝器皿，锦绣地毯陈设有序，房内没有一处是空落落的，满室华光之余名门世家的气派徐徐显露出来。

　　赵婴莲伴着宋昭先步入正房的门槛时，各个房的人都已经来齐了。

　　宋如一一眼就看出来这位赵小姐今夜是有备而来，她的妆容可不是在外头看见的那样妖冶，而是平淡中一点艳，在该突出的优点上多描绘一笔。

　　穿的也时髦，叉都开到大腿了。宋如一看着她这件暗红的旗袍，不由得想起自己去白云观那日穿着的银白旗袍。

　　赵婴莲早便瞧见老太太的左手边空着一位，右手侧则歪歪坐着一位俏丽小姐，是宋如一。

　　她眼皮儿一跳，面色如常地跟在宋昭先后头。

　　“怎的，今日变了座位次序？”宋昭先在门口驻足，看着这古怪的座次皱眉。

　　宋如一就是铁了心的要绊赵婴莲一次，她笑笑说道：“我后来的，已经没位子了，只好坐在这儿。”

　　众人都不言不语，神色各异。

　　宋卿抿嘴一笑，解围道：“来来来，宋小姐坐我旁边就是，这么大的桌子还腾不下一个座位么。”这话也不晓得是不是有双关语，直叫往老太太左手边坐下的宋昭先瞪了宋卿一眼。

　　这一顿饭吃得是安静又惊心，宋卿总是冷不丁出声，话里话外刺几句宋昭先和赵婴莲，宋卿平日里就是这样泼辣的性子，于是宋昭先只好由着她去，左不过嘴上一时爽。

　　正房门大敞开，外头幽暗混沌的天空中孤零零停着一弯黄月，宋如一在刻意营造的热闹和熙氛围中不言语，抬头看向黄月，又是一日过去，何日才会回去，她已经略微有些厌恶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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