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国立女子师范大学在北平城里算是顶好的大学之一，如今得了宋二小姐和钱小姐要一起进大学读书的消息，宋家宅院的下人们早就七嘴八舌地传开了。

　　宋如一在钱白熙之后进的正房，她在门口正好碰见钱白熙出来。二人擦肩而过，并没有多亲热，不过是一人微笑，一人也微笑而已。

　　“来了？快来吃茶。”林宛玉挥手叫宋如一，宋如一也笑得比方才面对钱白熙时更加真几分，她踏进来说道：“我才叫秀秀去库房里拿了一套应景的青瓷摆在桌上，现下来正房一看，妈这里居然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

　　宋卿坐在林宛玉一边，打趣道：“可不是，这叫母女连心，连茶碗都看中了同样的样式呢。”

　　宋如一也陪着笑笑，此时已经用完早饭，下人撤掉了杯碟，换上新泡好的茶叶。

　　林宛玉是个直肠子，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于是对宋如一道：“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女子大学，梁校长松口了，过一两个月你便可以去学校里旁听，等今年九月再一开学，你便正式入学读书了。”

　　宋如一说道：“挺好的，我也可以结识一些新同学了。”天天同钱白熙打照面，她是烦也烦死了。

　　“不错，正是这样。你要在学校里同老师同学们搞好关系呀，也得抓紧功课，这儿学的东西大抵是和国外不同的，我老是怕你学不懂。”林宛玉说道。

　　宋如一并不担心这样的事情，她宽慰妈妈道：“放心，就算是写作和古文方面差一些，我的英文还是可以的。”

　　“也还是得努力呀。”林宛玉道。

　　宋卿见这个话题越说越沉重，岔开话道：“如一啊，下半年我准备买个公寓，想来想去你的学校附近正巧离我的成衣店近，说不定我就要在那儿买房子的。”

　　“真的假的？要是真买在那块地方的话，我可就能经常去找你了。”宋如一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三人坐着聊了一会子，宋卿起身就要出门，近来她在北平也合资开了个服装店，生意不好不坏着，大约是几个合资人在合计些营销手段，近来宋卿也就出门的时候多，在家里的时候少。

　　房里仅剩下林宛玉和宋如一，林宛玉本想多跟宋如一说会子话，可惜她头痛得很，只好叫人重新点上熏香。

　　宋如一见母亲身体不好，似乎要休息了，于是起身要离开。

　　这时候林宛玉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如一，忘记跟你说一声了，白熙到时也会跟你一起去学校，她不懂的地方想必不少，你也多多照应她，别闹了笑话。”

　　宋如一脚步一顿，脸色有些变幻。她回过头，答应了一声就出门去。

　　林宛玉头痛得很，大约没有看清宋如一临走时的脸色，倒是进来给她揉额角、擦药的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瞧见了，她手上动作却是不停，默不作声。

　　大约是宋家里沉闷压抑的气氛陡然袭来，叫宋如一不堪重负，她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竟叫阮妈叫了车来，又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宋家，坐上黄包车的一刻，她的嘴里溜出了生活书店的名字。

　　黄包车缓缓行着，路过了繁忙喧闹的城南，终于摇摇晃晃中停在了书店门口。

　　宋如一下车，这座书店她从未来过，只是听宋柏豪偶尔说起。

　　生活书店不过是一家不大的普通书店，外面看上去和同一条街上的其他书店并无太大区别。

　　她推开门走进去，门口挂着的风铃叮铃一阵乱响，打破了里面的宁静。

　　书店里有零星几个人在高耸的书架前站着，也有人直接坐在地板上翻阅书籍，门侧的柜台后坐着一个灰袍子大叔，戴着金丝边眼镜儿，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脸上那一双微眯着的眼睛正探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宋如一。

　　“你好，欢迎光临。”眼睛大叔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好，你好。”宋如一环顾着这家书店，听见大叔说话，忙答应道。

　　她朝大叔做了一个微笑，金丝边眼镜大叔并不领情，低头埋进书本里头去了。

　　短暂的骚动很快消失，这个书店又回到了安宁之中。

　　宋如一的小皮鞋在地板上轻轻哒哒响着，她顺着书架上贴着的分类一排一排走过去，在走廊深处停了下来。

　　俄语。

　　大大的正楷汉字张贴在架子侧面，宋如一走进书架中间，抽出了一本《俄语入门》。

　　她翻开目录页，又粗略翻了翻内容，见书架上没有比这本更基础的书了，就匆忙走回门口，一路的踢踏声引得正看书的人侧目。

　　“你好，我要买这本。”宋如一掏出钱来付账。

　　金丝眼镜大叔抬眼看了看她，拿过这本不薄的书，又低头记账去。

　　叮铃又是一阵乱响，她出了书店的门，见门口没有黄包车停留，就跑过马路去找，在风中等了好一会子才总算等到一辆下客的车来。

　　莫名其妙地出门，又莫名其妙地回去，期间不过一个多小时，她带着这本俄语书回家，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却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内，连宋柏豪都鲜少见到她出门，被人调侃像个旧时代大家闺秀似的，闷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天气悄悄转换到四月多，临近五月。

　　案上的俄语书已经被翻得边角起了小小的褶皱，怕被窗户外吹进来的凉风给吹乱了书页，俄语书被人倒扣放着，密密的书页间夹着一片系红绳的书签，钢笔还没盖上帽，被搁置在一旁。

　　“小姐，等会儿莫要说话，一边儿坐着就是。”阮妈吩咐的话原封不动地被秀秀传达给宋如一。

　　阮妈打得什么心思宋如一还不晓得，白眼一翻道：“晓得了，晓得了，我又不是傻子。”

　　秀秀见她这幅样子，不敢再多嘴，在一旁木木地跟着。

　　天气热起来了，她身上的衣衫也薄了许多，饶是这样她也总觉得今日忒闷热了些，背上都粘了薄薄一层汗，明明如今才四月底，真是怪哉。

　　房内众人具在，钱白熙都得了边角的一个座位。

　　“来了，坐。”老太太坐在上首，朝宋如一点点头，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宋如一看这架势，心里直嘀咕像进入了古装电视剧里一样，奶奶那架势就跟古时候的大家老夫人似的。

　　房里的两排椅子几乎被坐满，只余下首两个空位。

　　她知道这是留给谁的。

　　众人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就这样静候了有十几分钟，外头才忽然听得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

　　宋昭先一身西服，样子竟是与往日常穿着的长袍马褂截然不同，宋如一定定看了一眼，似乎不敢确认是她爸。

　　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昭先身后，宋如一静静坐着，她在等，等这人从宋昭先身后闪出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妈——”的时候，她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赵婴莲果真就是赵婴莲，这一声妈直叫得正起身的老太太脚下一个趔趄，幸好奶奶身旁的阮妈稳当，死死扶住了老太太。

　　她瞄了一眼妈，林宛玉此时竟也神奇地面色不变，端庄笔挺地坐着，不吭声，看宋昭先和赵婴莲的眼神就好像他们是别家的人似的。

　　未料林宛玉极快地开口道：“虚礼不必多做，敬一盏茶就算是礼全了。”

　　赵婴莲并不扭捏，早有一个小丫头端着茶盏过去，她接过来，上前几步，站在奶奶跟前细声细气道：“给您敬茶了。”

　　奶奶瞥了眼恭敬地低着头，递茶过来的赵婴莲，缓缓伸出手去，接住了。

　　眼巴巴等到老太太抿过一口茶，宋昭先深呼吸一口气，神色顿时轻松起来：“娘，您这一口下去，可就是认了婴莲这个媳妇儿了。”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说道：“我做的事，我当然认。”

　　老太太又倨傲地对赵婴莲说道：“既然你踏进了这个门，成了这儿的人，规矩我就得先跟你说清楚了，各个人都有各个的住处，前院的东西厢房已经满了，正房也不宽敞，不过后院的后罩房还没有人住，一溜儿的房屋也宽敞，你就委屈一下，住那儿吧。”

　　宋如一屏气凝神，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娘，这个不大妥当吧，后院那块是让佣人们住的。”宋昭先果然头一个出声。

　　老太太眼睛又是扫过去，四十好几的宋昭先在这时候气势才不那么古板严肃，显得矮了一截。

　　“行啊，那你的高见是什么？”老太太甫一出声，宋如一就惊得看向宋昭先。

　　宋昭先沉声道：“外院的倒座房倒也宽敞舒适，那儿不论是出门抑或进来前院都方便得很。”

　　老太太抿着嘴角不作声，盯着宋昭先。

　　见房内乌泱泱一堆人都不说话，气压是越来越低，宋卿便出来打圆场：“都还愣着做什么，等饭吃呀？白萃，白萃！你去领着赵小姐到外院去，多叫上几个佣人，帮一帮赵小姐。”

　　这时房内的丫鬟婆子才动起来，一并鱼贯而出，拎箱子的拎箱子，引路的引路，房内顿时空出许多。

　　“走罢，走罢，这一收拾一折腾，指不定要等到晚饭的时候才能正式认识呢，都别坐在这了，该干嘛干嘛去，不过今晚开饭的时候谁都不许缺席啊，大家好好聚一聚。”宋卿说道。

　　宋如一知道这是下了驱逐令了，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正房，离开了这一出好戏的结尾。

　　她前脚出去，钱白熙就后脚跟了出来，再接着是宋柏豪，三人一列地走着，皆是若有所思，默不作声。

　　秀秀从房里出来，快步跟上宋如一，在她旁边小声道：“这赵小姐好大的架子，竟能让先生跟老太太杠起来。”

　　宋如一说道：“架子不大，能从外头硬是搬了进来？唉，等着瞧吧，今晚定是又有好戏看了。”

　　秀秀探头：“怎的，小姐怎么这样说？”

　　宋如一叹道：“你这几个月出的门比我还多，按理说知道的该比我多，怎么还是这样的榆木脑袋。你且看着吧，家里快要不得安宁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