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你若是与谁结了缘，必定一心一意待他，从天将明到暮色昏沉，从大红连绵十里路到依偎篱下望夕阳。

　　可是，要多么死攥着不肯撒手地在乎他，才会看起来如此的潇洒快活。

　　空明的天色，连绵的屋瓦，混着人味儿的炊烟。

　　“昨儿可还好？”宋如一昨晚起先琢磨着去安慰安慰母亲，可被秀秀劝住了，说是宋卿在陪着情绪不稳定的太太，有她在不用担心太太。

　　秀秀今日听二小姐问，于是说道：“昨儿夜里，宋小姐可是陪了太太一晚上，后来不见太太再摔东西了。”

　　宋如一抱住了小暖炉，时下即使没了冬季那样透入骨髓的寒气，也还是得注意别着了凉。

　　她轻轻对秀秀说道：“去，把桌上这套茶具换下去，我记得库房里有几套青瓷，换上一套来，应应这春景。”

　　秀秀诺声退出去，偌大的房内仅余下她一人。宋如一起身，打开了窗子，外头暖暖的阳光泻进来，满室亮堂。

　　如今的天气是越发好起来了，宋如一估摸着离入学的日子也近了。母亲自从给她布下许多课业习题后，她就晓得今年的春天定是要入学堂了。

　　檐下的燕子窝里越发热闹，每天早晨都叽叽喳喳地，偶尔能瞥见一两个飞影。

　　宋如一推开门，走了出去，正巧撞见五表姐钱白熙又在院里头的大缸边喂鱼。

　　钱白熙听见这厢的动静，扭头看见宋如一倚在门框边，于是笑道：“近来天气越发好了。”

　　可见她是和宋如一想到一块儿去了，宋如一也笑：“可不是，三月多了，怎么也要暖和起来了。”

　　缸里头的小鱼儿游得欢快，早前死掉几尾后，剩下的零星几尾倒是坚韧起来，长得好好的，不知道是天气没那么冷的原因，还是归功于钱白熙的辛勤喂养。

　　钱白熙一向是笑眯眯的，她从端着的瓷瓮里抓起一点鱼食，细细撒进缸里，说道：“都三月了，日子过得真快。”

　　“你近来有什么打算？”钱白熙问道。

　　“什么？什么打算？”宋如一并不懂她在问什么。

　　钱白熙收手，把瓷瓮递给旁边站着的云梅，云梅接过瓷瓮，转身就回东厢去了。

　　她向宋如一走来，停在檐下，顺势坐在抄手游廊边上，说道：“前几日我听说了姑姑总是往女子师范大学去的事。”

　　“不晓得是怎样的事，让姑姑这样频繁往大学跑。”钱白熙看着宋如一。

　　宋如一知道她想什么，左右不是什么秘密，便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大约是妈又在忙活塞我进大学的事儿吧，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入学，左不过一两个月内的事。”

　　她继续说道：“我总觉着这样硬塞进去不大好，还是得寻个时候同我妈说一声，今年九月入学也不算晚，哪里要这样着急。”

　　钱白熙啊一声，了然状：“我说怎么姑姑办起入学的事来呢，原是你要进大学去读书了。”

　　“你又有什么打算？”宋如一发问。

　　“我？我哪里又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虚耗着日子罢了。”

　　“总是要找些事来做才好，不然一天天的就这样过去了，多无聊。我瞧着你很喜欢这些鱼儿，不如等天气热起来了，去买些好看的鱼种放在屋里养着，也就不那么烦闷了。”宋如一怎么都不再提学堂的事了，钱白熙就随意附和着答几句。

　　宋如一见钱白熙明显兴致不大，也就不多和她谈，借口要读书去，转身进了房内，钱白熙也离开了西厢。

　　书自然是要读的，宋柏豪早前送了好几摞书来，宋如一只是翻了翻面上几本就发现都是世界名著，她把这几本都挑出来，总算在下面发现了几本如今文坛有名人物写的小说。

　　她心下窃喜，想宋柏豪果然不是会好好听母亲话的老实人，送来的书上面盖着正经的文学书本，里头却夹着几本小说，真是懂宋如一者，莫过宋柏豪也。

　　那边厢，钱白熙回到房里，不见云梅踪影，她便自己从桌上放着的一叠糕点中拈了一块，虽是甜味的，但她吃进口中却味同嚼蜡。

　　“小姐，宋太太叫您过去说话。”云梅走进来，本是往西厢去寻小姐，可没寻着，却在东厢自己屋里找着了。

　　钱白熙用柔软细细的手帕揩揩嘴角，确认了嘴边没有留一丁点儿糕点渣滓后，就和云梅一起往正房走。

　　正房安宁得很，仿佛昨夜的大动静不存在过，一概轻轻拭去了。

　　然宋卿一夜未眠似的，乌青眼圈大喇喇地挂在眼下，她发鬓凌乱，穿着厚厚的家常袄子，半踢半穿着白绒绒的拖鞋，从东厢自个儿房里走出来。

　　“哟，都起得挺早的，倒是我迟了。”宋卿刚出房门就遇着了钱白熙，散漫地说道。

　　宋卿未施粉黛，略显苍白晦暗的脸上却有种柔软的感觉，与她平日里总是妆发齐整地出现相比，稍稍不那么凌厉。

　　钱白熙自觉有个不差的样貌，然而自从来到宋家，她是越发觉得自己有些比不上了，宋如一且不说，便是一个离过婚的，二十八岁的宋卿在钱白熙自己看来都是风韵不减，任珠宝碧玉往身上穿戴也不见俗气，反衬得艳丽起来。

　　有时候她竟替宋卿惋惜起来，这样好的美人儿，何永佑居然愿意离婚。

　　宋卿摇着小腰往正房走，边走边对旁边的钱白熙道：“你也是去找林宛玉的？”

　　听钱白熙应声称是，宋卿微微一笑，转动着左手套着的翡翠镯子，对她说道：“你倒是个好孩子，比起宋如一那小妮子，你进正房的次数比她多。”

　　钱白熙晓得这可不算是夸奖，遑论宋家内宅，就是在外头人眼里，宋太太和宋如一两人关系都是好得很，听闻宋如一病前宋太太还经常和她出门去逛街。

　　不过入了年关后宋太太就忙起来了，宋如一大病一场后性情淡漠，二人就没甚么机会再出去。

　　“姑姑和姑父对我家一向很帮衬，现下我和云梅白住在这儿这样久，本该多关心关心姑姑和姑父的。”钱白熙的话于情于理都通。

　　宋卿说了一声是，就不再言语，三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到了正房。

　　林宛玉正在用早饭，见二人一并进来，笑着招手：“来坐，一起用早饭啊？”

　　桌上摆满了吃食，宋家是从上海老宋家迁出来的，饶是宋如一小时候也在上海老宋家待过几年，对上海吃食别有一番眷恋，林宛玉也是在上海老宋家里头当了好几年的媳妇，如今来到北平好些年，桌上还是爱摆些上海菜。

　　宋卿起得晚，加之昨夜和林宛玉好一通商量宽慰，现在肚里空落落的，连叫都没力气叫了。

　　她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拿起木筷子道：“我是早就饿极了，哟，桌上还有好几个我爱吃的菜呢，嫂嫂果然是心疼我的。”

　　林宛玉招呼钱白熙也坐下，扭头冲宋卿道：“我就晓得你会这样，今日我起得早，吩咐厨房多做了几样菜，都是你爱吃的，权当犒劳你了。”

　　钱白熙当听不见二人谈笑，默默执了碗筷吃饭。

　　天井里阳光大好，连带着宽阔深幽的正房里也填满了阳光。

　　“白熙，你前些日子同我说的入学的事，我想是有些眉目了。”林宛玉对钱白熙说道。

　　钱白熙一惊，看向林宛玉的同时下意识地用余光注意了一下宋卿，宋卿仍在吃饭，并没有异动。

　　“自从过完年，如一的身体大好了以后，我就着手在办上大学的事，毕竟现在的女孩子呀，一个个都去了学堂，如一本就是留学回来的，若是成日闷在家里，荒废了学业也不好。”林宛玉自顾自说道。

　　“这几日我去了趟女子师范大学，同那儿的梁终南校长谈了谈，梁校长说了，等过一个月后可以把你和如一带进学校里去，先做个旁听生，等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后再正式入学。”林宛玉带来的消息对钱白熙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她怎么也没想到宋家的权力竟可以这样快让入学的事办成。

　　钱白熙这下是真的眼眶一热，说道：“这样真是太好了！谢谢姑姑和姑父，你们本来只用为了宋如一操心，如今却还要拖上一个我，真是太劳烦姑姑和姑父了，唉，我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林宛玉晓得她是一个好孩子，遂也动容道：“别这样说，又没有人胁迫我们来照顾你，大家都是家人，区区小事，不足以挂齿。”

　　打趣的话逗笑了钱白熙，她说道：“我本来是受的传统教习，现在得了这样一个上大学的好机会，定不会让姑姑和姑父失望的。”

　　林宛玉摆摆手：“哪里的话，我们又不用你报答，女孩子本就该多见见世面，你没有多接触过新式教育，到时候入了学我还是要叫如一多多照顾你的。”

　　三月春暖，原先的料峭寒冬都被徐徐的春风吹跑了，钱白熙望向外头的澄澈天空，她仿佛闻到空气中都透着甜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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