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纪事

　　随着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人流，宋如一和两个哥哥一同从午门进宫。

　　深宫内，树木依稀，陈设如旧，可惜原先宫里的人和物事已经灰飞烟灭，不晓得来世轮回为人时，他们因机缘巧合再重新踏进这座寂寥古宫的时候，心底会不会有一点触动。

　　转世轮回之说，出自佛家，宋如一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在乌烟瘴气的民国社会，她也逃不过被耳濡目染，心底里也滋生了那么一点的小相信，权作在乱世之中，自己不被动摇的倚仗。

　　“雪落的时候，故宫景色那才叫美。”

　　宋如一回头，曹文端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说道。

　　曹文端眉目如墨色，点缀在他恰好的隽美脸庞上，一双眼睛不笑也恰似含情。

　　“听说过故宫的雪景是一绝。”宋如一舌头打结，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只好如是说。

　　宋柏豪却在一边插嘴，冬天十二月，冷得要命，就你这娇气的臭毛病，会出来才怪。

　　因着这句话，宋如一气得作势打他，又突然想起旁边还杵着一个人，就住了手，眼神凶狠地盯着宋柏豪，叫他不要乱说话。

　　宋柏豪吃吃笑了，仰头看上面的红墙，金色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走得远了，就遇到一两个宫殿，进去晃几下，曹文端也细心地给宋如一说上一说这里面他知道的物件，据他自己讲他原本在大学里读的就是历史系，懂得多，不过还没读完，就被他爸拖到部队去，糙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出来了，也没了当初文绉绉的一身书生气，就跟着他哥哥混去了。

　　宋柏豪在心里有点小得意，平日说一不二，成天在部队里头混的曹文端也有这样慢着性子跟女孩子一点点说话的时候，宋柏豪心里有种你也栽了的痛快感。

　　想到自家妹子和曹文端，宋柏豪暗暗打算好，他就只帮曹文端这一次，为他们俩的缘分搭个头，之后如何，全听天命，最好别有什么真的交集，曹文端看似儒雅，实则干的是兵事，太危险，不希望妹子和他在一起，饶是他人再优秀......

　　宋如一并不知道宋柏豪和曹文端私底下的小九九，只晓得二人是好友。

　　宫墙高大，在其中行走恍如蝼蚁，宋如一几人随着人流，在吵杂声中走了一阵，见到一扇宽阔气派的宫门，经由曹文端的解说，这门就是翊坤宫的大门。

　　华妃娘娘的地盘！宋如一好歹多活了一辈子，一听翊坤宫的大名儿，脑袋里蹦出来的就是甄嬛传里的华妃。

　　不过就像曹文端说的，离清朝覆灭不过几十年，宫里还是老样子，因为太大，□□成的地儿都没有修缮过，看上去有点破落，跟宋如一记忆里后世的恢弘气派有些不一样。

　　墙角处掉落的红漆里头露出粉红的墙，不怎么粗的树扎在院子里，撑起绿荫，斑驳绿叶间偶闻鸟叫。

　　幽绿的窗棱，外面是萧条的院子，里面是昏暗的内室，木柜茶几，布幔架子床，古旧色深，沉重中可以窥见一点旧朝余辉。

　　多少红粉佳人在这样陈旧古板的深宫中蹉跎消耗自己的芳华，最终尸骨都不一定齐整。

　　宋如一任身后二人聊得火热，自己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瞧瞧，各个房子里的器物都精美得很。

　　时间已接近晌午，原本阴暗的云层中透出一束两束阳光来，入宫的人越来越多，宋如一走了个把小时，早就腿酸，饶是殿宇气势多么恢宏磅礴，建筑雕龙画栋，她也无心再观。

　　“我先去上个厕所，等下回来。”宋柏豪特别识时务地走开了。

　　这个院子里没那么多人参观，宋如一坐在台阶上抬着头，看着果真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脚步声停住，一个人温热的身体也出现在宋如一旁边。宋如一侧头去看，曹文端本来就高她约两个头，现在整个人跟她一样的姿势坐在台阶上，显得有些局促和滑稽。

　　偏偏曹文端装作没事人一样，眼睛不看她，正巧也累了似的，看周围的花花草草。

　　宋如一有些别扭，想往旁边挪一挪，又怕唐突了曹文端，只好僵硬地坐着。

　　“喜欢？”宋如一闻声侧头看他。曹文端也侧头，一高一低的两个脑袋离得有点近。宋如一恍惚间感觉到了曹文端眼里的笑意，和他的鼻息。

　　她回过头来，正正地目视前方，笑道：“啊......还挺喜欢的。”曹文端也笑了一下：“喜欢什么？”

　　宋如一莫名，她感觉到了他笑声里的促狭：“什么？不是在说故宫吗？”

　　“......是啊。”

　　虽然曹文端是这么说，但是宋如一感觉怪怪的。

　　天色还是和刚出门的时候没两样，灰蒙蒙的，可是心情却难得没有连带着阴沉下去。宫墙内的古木枝丫上停留着几只鸟，它们鸣叫着飞向远方。

　　宋如一和曹文端两个人就这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坐在一块石阶上，直到宋柏豪“上厕所”回来。宋柏豪看见两人并排坐着，就是不说话，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好心道：“大冷天的，坐石阶上多冷啊，起来走走。”

　　宋如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尴尬，木木地起身跟着走。曹文端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宋如一跟在后面慢慢走，像一只小小的，笨笨的鸟儿，不禁弯起嘴角，悄悄笑了。

　　于是三人一行，又在宫里东晃西晃了好些时候，等到宋柏豪觉着无聊了，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说道：“三点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宋如一闻言，也点头，“也是，没想到在宫里不过一会子的功夫，却是好几个小时了。”

　　宋柏豪哀声对她说道：“宋小姐呀，你怎么对故宫有这样大的兴趣，我可是走了一天，腿都酸了。”

　　论起宋家人里头谁最懒，宋如一定选宋柏豪当第一名，他当仁不让，最合适不过了。

　　她气咻咻地对宋柏豪说：“那又是谁，前几日里好声好气地缠着我问出不出来的？”

　　宋柏豪被问着了，嘿嘿一笑：“莫生气了，你等会儿要想买些什么，我买了给你当赔罪，可好？”

　　“行吧，要是路上遇着有卖如意凉糕的，记得买上一两包。”宋如一讹了他一点零嘴儿，甚是满意，平素宋家是不许她多吃糕点，蜜饯一类的甜食，怕吃坏了牙，也为着她老是吃了零嘴儿就不吃饭的毛病。

　　于是三人一路说着话就走到了宫门口，此时出宫的人不少，三人都没有停留，一起往外头走，不多时便出了宫门的范围，走到了外面大街上。

　　周围的建筑因是皇城附近，所以都低矮稀疏得不行，人站在其中，也似乎觉着天地广阔了许多，不再是城里胡同巷子中热闹复杂的人烟味儿了，另有的一种苍茫孤寂的感觉，心甘情愿站在这儿，多为这份感觉停留一会儿。

　　曹文端似乎有公务要处理，他招来一辆黄包车，朝二人打个招呼便走了，宋如一觉着心里有点儿闷闷的，但是具体什么味儿，又说不上来，空难受着。

　　宋柏豪于是也同宋如一找到一辆等客的黄包车，上车回家去。一路上，黄包车小小地颠簸着，跑过大街小路，偶尔绕过锃亮的小汽车，也要躲避跑过马路的报童，周围的人行道上走着许许多多的人，这块区域是繁华的中心区，女人们大多是衣着体面的夫人小姐，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笑颜如花；男人们穿着长袍，有的戴着帽子，有的不戴，匆匆走过。

　　“怎么总是看你发呆，毫无生气。”宋柏豪问宋如一。

　　宋如一回过神，不再看着周围的人和景出神，“今天热闹。”她回的话和宋柏豪问的完全不一样。

　　宋柏豪欲再说些什么，街边突然嘈杂起来。也不是街市上原本就不嘈杂，只不过这时候的喧闹和之前的不一样，人群的议论声中夹杂着隐约的尖叫。

　　宋如一显然也听见了不寻常的嘈杂，她扭头往来源处看，只见街边的一家服装店内跑出一个人，手上还拿着一个精致昂贵的手包，就这会子的功夫，宋如一已经看清了手包上镶着珍珠和蓝宝石。

　　这人腿脚飞快，他一路横穿大道，惹得好几辆自行车和小轿车急刹车，有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又开走了。

　　因着是在繁华街道上，人流大，这人一会儿就隐没在人群中，寻不着踪迹了。宋如一回头再看那家服装店，好几个女士这时候才冲出来，见那人没了踪影，又不好意思在大街上喧哗，只是嘴里嘟囔着晦气。

　　显然地，这是有小偷顺走了贵妇人的钱包。

　　宋如一想说些什么，宋柏豪却出声：“走快些，离开这个地方。”那个黄包车车夫唯唯诺诺地应声，脚下发力，拐了个弯，宋如一就再也看不见那家服装店了。

　　“那人是偷了东西，怎的没有人去帮一帮那几个女人？”宋如一问宋柏豪。

　　宋柏豪回头看了看，似乎在看后面的什么东西，宋如一也朝那儿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多长点儿心吧，你这都没看出来吗，那小偷的袖子撸得老高，露出的纹身就是青帮的纹身啊，谁敢惹他们的人？”宋柏豪小声说道。

　　“青帮？”宋如一大概是太久没有接触过社会群体了，对于这个京城里如雷贯耳的名字没有丝毫应有的反应。

　　宋柏豪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感觉：“我头一次觉着，妈要把你送进学堂里真没错儿，英明极了。”

　　宋如一极其不喜欢他这个样儿，遂说道：“前段时日我生了病不能上学，你又不是不知道，少扯来扯去的，说，青帮到底是什么。”

　　“青帮，就是一□□，专干些打砸烧抢，杀人越货，甚至干些大事的团伙。”

　　“他们据说从旧朝建立时就存在了，直到现在还势力大得很，据说黑白道通吃，哪儿有他们的人，都是说不准的，所以像爸这样的官员，轻易不敢得罪青帮，更何况我们两个手无寸铁，毫无影响的平民。”宋柏豪小心翼翼地附耳说给她听。

　　宋如一乍一听青帮，便觉得耳熟，被宋柏豪反复这么一说，她渐渐想起了什么，隐约像是，又不能肯定：“青帮......杜月笙？”

　　“人前千万别谈论这些，叫有心人听去了可就不好了。”宋柏豪急忙往四周看了看，这一片也算是人多的街道。

　　“可是这样一个暗线里运行的帮派，又不是洪门一样的作风，怎么光天化日下就会有帮里的人来抢劫？”宋如一说道。

　　宋柏豪摇摇头，前面快到家了，“不知道。要是这等事我们都能猜得到的话，要警察厅的人来干什么。”

　　在胡同口，二人就下了车，车夫一溜跑走了。

　　正巧阮妈在门口，瞧见少爷小姐回来了，迎上去道：“等会儿进屋的时候，少说话，机灵点。”

　　宋如一奇道：“怎么了？”

　　阮妈边把他们俩往院内带，边说道：“老爷和夫人吵起来了，动静不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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