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

作者: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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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那天的车祸后来被定为712重大责任事故,扳道岔口失灵,导致了火车冲出轨道撞上了一边等待过道的小轿车。毛纺厂厂长和秘书,以及另外一位产品科科长遇难,司机重伤。铁路局追责处分了32人,王皖的爸爸丢了工作,而吴蔚的父亲再也没回来,脏巷对面的毛纺厂家属院摆满了花圈。
      整条街道的气氛仿佛像结了冰,铁路大院的凉房顶上再也没热闹起来。王皖的妈妈不许他跟对面打招呼,反而是吴蔚母子,见了他还会友善的笑笑,见他一个人的时候还会随手抓给他一把自家晒的黄谷鸟。
      那之后时光就像猪肉注了水,寡淡而飞速的膨胀着。小学时王皖在公告栏看着四班吴蔚的奥数奖状,吴蔚听着三班王皖混世魔王的事迹;中学吴蔚路过一班门前看着吴蔚在挨打或罚站,王皖下学蹬着自行车到路口甩下狐朋狗友,支开脚蹬子等吴蔚慢慢跟上来;高中时吴蔚考上了市重点,王皖读了铁路子弟院校的特长生。多少年之后王皖都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他不太记得他打架斗殴,也不太记得补考罚站,甚至父亲的失望和母亲的眼泪都渐渐模糊,然而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身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那个人个子不高,长大了变得普通,反而不如小时候帅气,偶尔出口成章张偶尔沉默寡言,跟他相反的是越长大越开朗,身边总是有朋友,但却又总是会等他。
      而他却总是不如意。父亲总是做生意失败,母亲只会哭,要债的提着刀上门。他忍无可忍的冲出去用一瓶崂山给对方开了瓢,在局子里蹲足了二十四小时出来,饿的头重脚轻,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疼。他不想回家,就把口袋里唯一的一块钱撕了一半,用它倒了两趟公交车去东郊的一中找吴蔚。
      吴蔚气喘吁吁的翘了课跑出来见他,一见面就给了他一拳,笑嘻嘻没事人似的。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心里有点细微的不舒服,他没分辨出来那是什么,只当是低血糖晕车了。
      吴蔚请他吃了三张一块五的煎饼,吃完了蹲在道牙子上吸豆浆,一脸吊儿郎当的笑容问他怎么胆子肥了翘课过来。
      “你不也翘了么。”王皖咬着豆浆杯的吸管,感觉心里的一丝阴影扩大了。
      “我怎么一样,我可是优等生。”吴蔚笑着冲他眨眼睛。
      那笑容明亮善意,而他却突然控制不住了,黑色的火苗一瞬间烧了起来,什么都顾不了了。
      “……优等生?去你妈的优等生!穷读书能当饭吃吗!一个两个的都他妈让老子读书!读书能换命吗!”
      王皖冲着吴蔚的脸就是一拳,吴蔚没防备,被他打的栽到马路上,一辆没装消音的摩托车擦着耳朵边飞驰而过,骑手一个漂移急刹,离着老远破口大骂。王皖也被自己的冲动吓着了,他看着那边吴蔚慢慢的爬起来,初时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盯了一会慢慢的低下头捂住耳朵,已经有些长的刘海搭下来挡住了眼睛。
      王皖呆在那站了一会,煎饼摊的大爷上来劝架,被他甩开了。他叫了两声吴蔚,想着是自己发疯了,自己有病,想上去道个歉,两条腿却一步都迈不开。他想知道吴蔚是不是哭了,然而叫他没反应,对方保持着那个痛苦的姿势低着头。
      好像跟他记忆里每次想确认对方表情的时候,吴蔚都低着头。
      王皖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走。如果手边有刀子他此刻想立即给自己一刀,或者冲上去拉开吴蔚的手看看,有没有伤到耳朵或者撞到头,吴蔚跟他不一样,他可是考生。但是就如同他人生中诸多由己不由己的做不到一样,他伸不出手迈不开腿,胆小懦弱的只顾着逃避。
      他转身拔腿就跑,嘶嘶的吸着气,口腔和胃袋里满是吴蔚买给他的煎饼味,他想起方才对方一言不发看他的那一眼,胃部一阵翻腾。他蹲在一棵树下狼狈的吐了起来,边吐边想,他不能再留在这了,辍学也好什么也好,他要挣钱。
      要还账,要治病,要尊严要好好活,就要挣钱。吴蔚的笑容格外讽刺,他觉得他等不到熬过两年高中四年大学,他觉得自己手心里的东西越攥越少,马上就要漏没了。在那之前,他急需嫁接一副钢筋铁骨,来面对将来未来的雨雪风霜。

      第二天王皖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他托人找了一份在北京跟着剧组打杂的活,那人说这样挣得多,他有表演特长,有机会还能混个群演当当。那人介绍的地方在北京东北方的郊区,几乎已经到了河北,是个废弃工厂改造的出租影棚。那三个月里,王皖白天在棚里打杂,晚上跟另外几个当地人一起去五里地外的村里混口饭吃,然后再一个人就着月色慢慢的走回去。他们给他在后边收拾了一间砖房,他晚上可以住那里。砖房里阴暗潮湿,他出来的时候没拿几件衣服,过了中秋天气就开始变冷,晚上有点冻得受不了。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剧组,也没几个钱拿,这些他干了没几天就知道了。然而他还是不想离开,想着过两天请假进城去北影厂门口蹲着碰碰运气,如果有招群杂的就去试试。他心高气傲的跑出来挣命,总不能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他想象不出来真到了那一天,面对所有人他该怎么办。而且凡事总有个万一,他总想着……万一呢?
      他冻得在被窝里直打摆子,晕晕乎乎的想起小时候凉房顶上晒被子的味道,突然就觉得暖和了,越来越热像有太阳烤着,直到一只手把他从硬板床上拖起来。
      他被对方用手托到自己身上,一只手冰冰凉凉的手附上额头,他看着对方嘿嘿嘿的傻笑,像做梦一样。周身烟熏火燎的燥热好像降了下去,他不自觉的用额头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小吴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唱个《太阳之子》给我听吧……”
      “你发烧了,怎么一声不响跑出来,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阿姨都快急疯了。”
      他听见那个声音走远了又走回来,然后额头上被放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你应该说……才不要,难看死了那种东西。”
      吴蔚打了水把毛巾浸湿了搭在他头上,又用暖瓶插了热得快烧了水,这才把背包摘下来,拖了个箱子坐回床边。
      他叹了口气,“都烧糊涂了……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跟我回去。”
      “不睡觉,睡了起来你又不在了!睡起来……你”王皖感觉自己像诈尸一样弹了起来,头一阵晕。
      “不会的,我就在这陪你,哪也不去。”吴蔚又叹了口气,把他按回床上,掖好被子之后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外套盖了上去。“你打我那下我还没报仇呢。”
      王皖平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他,烧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隐约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心想这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我一睡,我一睡第二天你爸爸就……
      他扎着手乱扑腾,隐约感觉到那人握住了他的手,用力的按了下来。他不反感那力度,还隐约的有点喜欢,他觉得自己安全了,意识慢慢抽离,耳边隐约有个熟悉的旋律在打转,然而他拼命想也没想起那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他果真跟了吴蔚乖乖回去,临走黑厂房开了他三个月的工资,一千八百块,他暗暗的有些吃惊。来时对方没有问他年龄,他还以为对方一定是恶意虐待童工,没想到临走竟然干脆。
      他没有问为什么是吴蔚来接他,怎么找到的他,这些不问他也大概知道原因。王皖刚发完烧腿还是有点软,整个人蔫蔫的,被吴蔚牵着手一路走到了郊区车站。他看了看牵着他的那只浸着墨水渍的手,心想他打他的那一拳,吴蔚一定是不在意了。他心里一酸又一甜,觉得心里常年套着的那把锁开了。七年就七年,七年不行八年,八年不行九年,要把书读下去,考大学,然后和这个人并肩站在一起。那样的话,父母所承受的所有压力和代价,现在所经历的所有苦难,才能有真正解得开的一天。
      那时他站在遥远首都尚未建成的五环边上,用力攥紧了用来发誓的那只手。

      虽然吴蔚趁着放假出来找他之前,已经替他局部圆好了谎,但王皖回去之后还是不出意外的挨了他爸一顿打,打的好几天没下来床。他妈好像更爱哭了,一有空就直勾勾的盯着他掉眼泪,盯着他心里直发毛。
      然而没有几个月就高考了。王皖没日没夜的做练习跟进度,他错过了年底的小三门考试,只能等今年七月跟普通文化生一起高考。吴蔚还住在学校,但基本上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他,给他带一沓一中自命题的模拟卷子或者他自己总结的复习大纲,时间允许的话,也会坐在凉房顶的铁台阶上磕嗑瓜子聊几句,再给他讲几道题,看起来比以前还亲近。然而王皖却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吴蔚的躲闪和拘谨,他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
      他暗自懊恼,自己单方面认为吴蔚不会记那一拳的仇,但是吴蔚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他在小心翼翼的迎合着自己,观察自己的反应,生怕一不留神踩着那颗脆弱的玻璃心。他好像不再敢随便说话或者开玩笑,随便与自己勾肩搭背的议论什么,甚至很少对问题发表看法,或者对他有什么过分的肢体接触。吴蔚像在笑嘻嘻的营造一个什么样的假象,然后尽全力去维护他。对于他而言,吴蔚曾经像一个如影随形的小影子,永远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跟着他,无论什么时候,他只要回过头就能找到他。然而经过这一遭,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却摸不准了。
      王皖的心里像堵了棉花,上不去下不来,他不能不在乎吴蔚,也拦不住自己去过分的关注吴蔚,但高考却一天比一天更近了。
      一模结束之后,王皖的成绩比想象中要好,他松了一口气。出成绩的那天晚上正好有个同班的小妹过生日,文科班没有几个男生,就都叫过去了。王皖想了想把吴蔚拉上了。
      吴蔚他妈当年是最后一批补员回城的知青,去年毛纺厂企业改制的时候下了岗,最近上边却又好像出了什么政策需要回去办手续,无论如何总是好事。她走了吴蔚家里就没人了,最近只要回来都在他家吃饭。而且这样的话,随时从席上撤出来也算有个借口。
      结果直到他们在街边烧烤摊上开了第四件啤酒,吴蔚还是没有到。他们一群男生喝的都有点高,拉拉扯扯的要去量贩式续摊。那小妹平时挺文静的一个人,喝了点酒胆子却变得大了起来了,一直半起哄似的跟他闹,这妹子家庭条件不错,听了建议当即表示她买单。一群人一拍即合闹哄哄的就准备向KTV开进。那时候量贩式KTV刚进入北方小城市市场,对于消费不高的学生群体来说是个新鲜事物,王皖当然没去过。在他印象里,所有没有窗户又亮着五颜六色灯的地方,都跟歌舞厅差不多,心里有点发毛想借口先走。没想到那小妹不依不饶,拉拉扯扯之间借着酒劲绊了一下,王皖伸手一扶就赖在他身上不起来了,连摸带蹭的,周围瞬间口哨声四起,叫好的起哄的尖叫声一哄而上。王皖脸涨得通红,一心想把她推开,那小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弄得王皖鼻腔里都是她头上洗发膏的香精味,晕晕乎乎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有种类似晕车的恶心。有几个一起来的女生看不下去了,上来连推带拽的把她从王皖身上扒了下来,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一迭声的道歉,说她就是喜欢你,没把握好方式。
      他心里觉得好笑,十八九的人了,没把握好方式?没多久就高考了,都是同学,他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跟人闹得太僵,怪没意思的,显得他开不起玩笑。
      王皖正准备随便笑两下坐下,等准备散场的时候直接告辞出去找吴蔚。结果屁股还没落在椅子上,旁边突然斜插出一只手,把那小妹连同马尾辫姑娘推得一个踉跄。
      他回头一看,吴蔚站在他后边,脸色铁青。
      那小妹当场就不干了,挣吧着嚷嚷着哎你谁啊怎么上来就推人啊,吴蔚也不干了,说你手不干不净的上来摸谁呢,女孩子家家的要不要点脸。旁边人一听也不干了,说你谁啊你,喝多了让小女孩摸两下怎么了,还没说你倒占人便宜呢,个男人脸太小了吧。王皖看出吴蔚生气了,他上去拉他说算了算了,但是吴蔚在气头上,这人平常脾气好,一生气说话却难听。吴蔚挣开他的手,说你上杆子当鸡滚一边当去,蹲胜利路口舔人马眼去。胜利路是这片出了名的发廊街,那小妹被他一嗓子吼愣了,从没见过这种架势,当即嗷一嗓子哭了出来。场面瞬间异常混乱,有两个男生冲过来就要动手,王皖伸出手拦,结果还是没拦住挨了两下,左手手肘上通红一片。那个姑娘哭够了,抽抽搭搭的掏出小灵通好像在给家里打电话,王皖推开自己同学,把吴蔚推在后头一叠声的朝那边道歉。吴蔚眼睛都是红的,他只能在身后狠狠的掐着吴蔚一只手,示意他别冲动,力气大到指甲都陷进了手腕的里。
      好在吴蔚之后再没吭声。王皖结了账,送走了同学,又给那小妹塞了钱哄着送上了出租车,回头看他的时候,这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低头站在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绿,映着不远处霓虹广告牌的光,看不清表情。
      烧烤摊收摊了,放着流行金曲的扩音喇叭也收了起来,歌舞厅简单粗暴的港台迪曲暴露在了空气里,动次哒哒动次哒哒咚,吴蔚脸上的光随着粗俗而肆意的节奏忽明忽暗,花红柳绿一片。王皖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边看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吴蔚抬起头看他,迟疑了一下向他这边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身后的影子越拖越长,像一只扯着裤腿的手。王皖突然心里一动,迟疑着张开手,这时路灯突然灭了,半夜两点整。这个小城市那时很少有夜车,为了省电午夜路灯会关闭,凌晨才开。
      然后整条街陷入了黑暗里,只剩下歌舞厅的霓虹灯如魔似幻,罩着一方天地。王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突然而至的黑暗,就感觉吴蔚从霓虹色销魂窟的影子里扑过来,他一把抱住。
      吴蔚推着他,磕磕绊绊的靠进墙角里,整个人压上来,贴的极近。吴蔚家爱干净,他身上常年都是一股廉价的皂角味,大概是毛纺厂配发的劳保用品。王皖被他推在角落里,背后是凉渗渗的砖墙,吴蔚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这小子比他低大半头,一低头,毛茸茸的脑袋就蹭在他下巴和领口上,蹭的他心里痒痒的。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试着开口,想说天这么晚了,别闹,咱们回家吧。
      吴蔚没吭声,没动,半晌黑暗中两只冰凉的手环了上来,撩开材质低廉的校服体恤,攥紧了他的腰。
      他心里一紧,随即一种隐秘的感觉像电一样蹿上来,他有点慌了。他想扒开对方的手,想喊,却被对方伸出一只手堵住,他扭过头去挣,对方就按过来,他情急之下一口咬上对方的手腕。他下嘴没轻没重,几乎是瞬间就尝见了铁锈味。吴蔚嘶似的吸着气,小声说你放开,我不弄你了你放开,他红着眼睛艰难的转了下眼珠,看见他叼着的那只手上还有自己之前掐出来的指甲印,吴蔚血液循环不好,那手掌常年都是青白的,此时已经微微泛青了。
      王皖的眼泪哗就下来了,他抬起手环住对方的脖子,把头狠命的顶在对方单薄的肩膀上,硌得生疼。
      “完了……完了啊吴蔚……”他趴在那人单薄的怀里,把眼泪鼻涕一股脑的蹭在对方的袖口上,含含糊糊的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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