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

　　午后的太阳很暖，时逢五月，柳絮已经飞过，而蝉声还没起来。
　　王皖下了85路公交车，拎着两把沉重的塑料袋，慢腾腾的往脏巷后边的小区里挪。这片老楼是当年毛纺厂的家属区，王皖走进院里，看见院子里远远的堆着几个疏落的花圈。门房养的黄狗抬起头看看他，叫了两声。王皖腾不开手，用脚尖逗了逗它，这时门房大爷听见声从里边拉开窗户，递给他一沓报纸，屋里传出收音机放评剧的声音。
　　“小王又来啦，看吴蔚他妈？”
　　王皖把塑料袋换了手，勉强接过架在胳膊下边，笑了笑应了一声。
　　“哎，吴蔚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空气里评剧的声音更大了，王皖回头看见那大爷把收音机别腰上拉开了门，顿了顿说：“还没决定，可能要再留一段时间吧……”
　　门口有辆面包车在按喇叭，那大爷叹了口气，抬抬手示意他走吧，扭过身去拉铁门了。
　　王皖进了楼道，敲了敲二楼西户的铁门，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铁门上有个老式的铜狮子门环，他一扭就开。
　　“冯阿姨，你家的电视报我顺手给带上来了。”
　　屋里的人应了一声，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王皖也不好进去，这几年吴蔚他妈对他的态度越发不阴不阳，但好歹没给他吃闭门羹。
　　毕竟是曾经那么温柔的女人。
　　他把电视报放进电视柜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把提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的安置好，终于变的无事可做，踟蹰了一下，还是站在卧室门口跟里边的人打了个招呼。
　　卧室里拉着窗帘，这屋子常年不见阳光传来厚重的霉味，女人坐在窗边的躺椅上，腿上搭着条毯子，把头扭向窗外。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晃进来，在她脚下的那片地上投下一小片颤抖而晦暗的阴影。
　　王皖觉得莫名的堵，胸口像卡了铁，上不去下不来，却也撑不住。
　　“四楼的刘奶奶前两天没了。”半晌，女人终于开口了。
　　“……”王皖愣了愣，想起了院子角落里的花圈。“怎么没的？”
　　“不知道……她上个月跟我要腌菜的方子，我给忘了，前两天想起来给他送过去，他儿子开的门，才知道人没了。”女人顿了顿“你要最近不忙……”
　　“我一会上去看看。”
　　“嗯。”
　　此后再无话。王皖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带上了门，上了四楼，五分钟之后又脚步沉重的走了下来。
　　楼上传来摔门的声音。王皖走出楼道，迈出阳光在楼门口打下的那条线，感觉周身的温度在渐渐升高。
　　脏巷里传来小学生下学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二楼阳台油腻腻的窗户，被西斜的阳光一晃，依稀觉得还有人趴在那里，冲他笑嘻嘻的招手。
　　胸口的铁箍的更近了，他无声的掐紧了拳头。

　　这是他跟吴蔚认识的第十六个年头，打了三年的架，做了十年朋友，剩下的几年相隔万里，礼貌而疏离。
　　他当然不知道吴蔚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说，这种事没人知道。

　　王皖小的时候住在吴蔚家对面的铁路职工大院，铁路职工人多地方小没地方做早操，就想了个办法找平了凉房顶，浇上沥青铺上水泥，架了个铁楼梯安上栅栏当操场用。王皖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吴蔚这个人。
　　那天下先是着雨，然后天又放晴，大院里的喇叭一直在反复播着一条信息，有警车忙忙碌碌的进来又走。大人们都走了，王皖和其他几个孩子被楼上王伯家的保姆带着，搬了马扎在凉房顶上等消息。吴蔚当时就抱着个足球站在栏杆的另一端，和王皖他们之间隔着十多米的水泥地面。
　　那天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地上的水不一会就干了。王家的保姆抱了被子出来搭在栏杆上晒，王皖他们就过去帮忙，被子一床一床的搭上去，不一会就搭到了吴蔚那边。王皖把被子搬上去，他就挪着躲开，再凑上去再躲开。一言不发。
　　王皖当时刚上小学，还没学会懂事，凑上去问他，他不言语，就搬了马扎蹲在旁边等。那是童年里过得最漫长的一天，后来大人们陆续回来了，孩子们一个一个的被接走，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个还在等。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去，影子被拖得老长，地面上潮乎乎的热气反起来。
　　铁路货运段事故，疾驶的火车撞上了毛纺厂领导的轿车，三死一伤的重大恶□□故。王皖陪着吴蔚躲在搭在栏杆上的棉被后边，小小的缩成一团。棉被上传来白天晒过之后太阳的味道，他闻着觉得安心，便大着胆子握住吴蔚的手。吴蔚闭着的眼睛动了动，他鼻子很挺，在柔软的棉被芯上撑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你哭了？”王皖试探的问，“没事，他们一会就回来了，不用怕。”
　　“才没哭。”
　　“没有么？那你唱《太阳之子》的主题歌给我听。”
　　“……才不要，难看死了谁看那种东西。”
　　那天很晚的时候，王皖的父母回来抱了他走，当时他裹在人家别人的被子里睡的正香，鼻尖萦绕的都是太阳的味道。他隐约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找过吴蔚，但是妈妈却跟他说当时只有他一个人。那天被他当成平常的一天写进了日记里，还被语文老师当成了范文朗读，人生中第一朵小红花让他记住了那天棉被上的味道。然而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天既不普通，太阳也没有味道。
　　他所一厢情愿的领会到的，是烧焦尸体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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