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

　　后来好像是吴蔚把他拖回了自己家，吴蔚把他妈铺好的床单扯下来扔到地上，还有枕头，褥子，两个人的衣服。王皖纵容那丝战栗感战胜了自己的理智，拽着吴蔚摔在只有席梦思的床上，吴蔚靠过来亲他，他扭头躲开，用手背盖住脸。对方也没有继续，俯下身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夜里静悄悄的，连只虫子的声音都没有。半晌他抬起手，蹭了蹭对方的头发，蹭到了一手的皂角味，半个晚上在萦绕不去的眩晕感消失了，他暗暗用力，搂住对方滚到床铺的另一边，用腿圈住对方的腰，手探过去，哆哆嗦嗦的解开了校服裤子的绑带。
　　【社会主义好】
　　那天早晨王皖醒过来，看见那个人枕在自己的臂弯里，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呼着气。他抬起手，想擦掉那张脸上昨晚想擦没擦掉的眼泪，却发现它们已经干了。这个小城市的脏街总是比太阳更早醒过来，这个时候窗外已经有了人声。王皖无声的用额头碰了碰那张脸，把人裹进被子里，悄无声息的下了床。他把一地的狼藉整理好，甚至替吴蔚收拾好了书包，才小心翼翼的带上门下了楼，在楼下打了两份豆浆油条，一份挂在了吴蔚家的铁狮子门环上，一份带回了自己家。
　　他俩昨天一晚上没回去，虽然父母应该都知道他住在了吴蔚那——毕竟他们以前经常这样，但于情于理还是应该回去打个招呼。正好他衬衫扣子昨晚被吴蔚拽掉了一颗，需要缝一下。
　　王皖一直记得这天天气出奇的好，好的一丝阴霾都没有。他一厢情愿的认为这可能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就把所有笑容都挂在了脸上，但是内心深处有个地方却变得开始恐惧，他觉得自己，好像再也不想见到吴蔚了。
　　人生有这一天就够了。

　　不知道明明是中是不是有着神秘的报复性力量，在那之后，直到高考之前，他真的都没有再见到吴蔚。
　　考试的最后一天，蝉噪的厉害，马路上都是沥青味。王皖走出考场，看着下午四点川流不息的人潮，木然的抬起手，喝了一口他妈早晨给他灌在矿泉水瓶子里的绿豆汤。愣了一会才发现那汤已经酸了，考试考完了，蝉鸣接近了尾声，他走过了无忧年代最后一个暑假。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王皖回到家倒头就睡，一连睡足了五天才爬起来。他妈说期间吴蔚来找过他，但看他没醒就走了。王皖愣了愣，踟蹰了一下还是去吴蔚家跑了一趟，意料之中的没见到人，吴蔚他妈说他跟亲戚去武汉找工作实习了。
　　那之后吴蔚究竟怎么想的，王皖就不知道了。他也去找了份在博交会发传单的活，白天发发传单，晚上去他爸常去的那家羊蝎子馆端端盘子。然后时间嗖的一下又过去了，王皖惊险的踩着二本线进了京，在第一志愿的三流院校读了个不冷不热的商科。吴蔚在放榜当天赶了回来，有惊无险的上了他理工类的第一志愿。然后傍晚的时候，吴蔚约了他出来。
　　他俩从院子里一路溜达到政府大院门前的草坪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王皖盯着他看，才一个多月没见，吴蔚黑了好像也长高了，结实了不少，不知道他在那边干了些什么。他想着嘴里就问了出来，吴蔚笑着回头看他，说那边日子不好过啊，那个亲戚带他在自己工作的精密仪器研究所实习，说是实习，他又不会画图，只能端个茶倒个水跑个腿，把人家画好的图拿去晒。武汉的太阳毒，图晒多久他就在外边看多久，拿了书在外边看，看着看着就开始想他，想完了回去就得接凉水冲澡。
　　吴蔚说着，拉着他的手坐在了花坛上。王皖紧张了一下，看了看四下没人，偷偷地把被对方握着的部分藏在了袖子里。
　　他很尴尬，尴尬得幸福又酸楚，心里的酸苦味不断地翻上来，他用力地咽下去，问对方：“都什么年代了，你们那不用电脑制图吗？”
　　吴蔚：“会用啊，但是研究所里的老人都不乐意用，嫌弃它繁琐。年轻人倒是都挺喜欢的，但是只能做点小项目，但小一点的施工单位又读不好CAD图，就这么一直凑活下来了。”
　　吴蔚一只手反复的摩擦着他袖口的一颗扣子，他今天好像格外有耐心，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夏天锻炼出的结果。
　　王皖：“那你……”
　　吴蔚：“……那你”
　　吴蔚又笑了一下，示意他先说。
　　王皖攥了攥掌心，感觉手心里析出了细微的汗水。“你确定要去理工大了是吧。”
　　“对啊，榜都放了，估计录取通知书过几天就该下来了。”
　　“那挺好的……恭喜你。”
　　“也恭喜你，要不要去喝一杯，庆祝我们还在一个城市。”吴蔚说着站起来，看起来一直很高兴的样子。
　　王皖也跟着站起来，暗地里松掉了握着他的那只手。温热的手心暴露在了空气里，手心的潮气瞬间就散了，剩下的浸成了冷汗。
　　“我一直想说……”
　　“我一直想说……”
　　吴蔚这次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捂住他的嘴，说王皖我们在一起吧，我觉得跟你一起也挺好，我们在一起吧。
　　王皖没吱声，他知道自己的眼圈一定红了，苦涩的泪水沿着喉管一路而下，混着苦涩污浊的胃液和胆汁，搅得他脾胃胆都是疼的。
　　这次他没用多大力气就掰开了吴蔚按着他的手，他听见仿佛不像自己的声音笑着开口说道：
　　“当然啊，我还指着你给我介绍对象呢。”
　　他推开了吴蔚伸过来的手，成就了人生之中第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他远远地走开没有回头去看吴蔚的表情，虽然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他反复的梦到过。

　　在那之后，好像所有的厄运都走远了，世界开始慢慢走向正轨。
　　王皖第二次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周围景色飞一样过，松黄转绿，又接了崇山峻岭。上次他带了满腹怨怼，这次换了满心的茫然。
　　然而这茫然也渐渐的走远了。四年转眼就过，他也学会了逃课，泡妞，打游戏，看通宵电影，经历着无数人嘴里狗屎一样的青春。他试着追过两个女孩，谈过几段恋爱，被人插过足截过胡也撞破过对方劈腿，分手的晚上蹲在篮球架子底下哼哼唧唧的给吴蔚打电话求安慰，吴蔚横穿整个四环过来找他，他们在便利店买了最后两罐啤酒，一罐哈啤小麦王一罐朝日。当天碰巧有意甲联赛，酒精类饮料兜售一空，想一醉方休都不可能。
　　吴蔚蹲在农行门前的台阶上，把朝日递给他，他喝了一口呸了一下，说小日本的酒，真特么难喝。吴蔚就笑着把他那罐递过去，他尝了一口，更难喝。两个人互相呸着灌完了两听饮料，吴蔚现在千杯不倒，王皖却只两口就不行了。
　　吴蔚给他讲，女人这种东西是什么，怎么哄，喜欢听什么你该做什么……王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手里转着啤酒拉环。突然回过头问他，晚上你要去你男朋友那边吗？我记得他就住对面。
　　吴蔚嗯了一声，又说“但也就待到图书馆关门吧，他不留我过夜的。”
　　王皖哦了一声，呆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是上次那个了吧？”
　　“对。”“什么时候的事？”“上个月吧，从我跟你说他用抑郁症威胁我那天开始。”
　　他知道那件事，那人曾经当着吴蔚的面割腕给他看，王皖接了电话赶过去，就看见吴蔚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死死的按着对方流血的那只手。后来听说那人有问题，逢不久就玩一出血流成河。但他如果了解吴蔚，就会知道吴蔚受不了这个，也从不吃这一套。
　　“失恋不难受么？”
　　“还好，一开始会，后来就不了。”
　　“是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习惯不了？”
　　吴蔚笑笑没回答，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哎呀腿麻了”，说着把手里捏扁的空罐扔得老远。
　　铝制的啤酒罐撞在远处的大理石台阶上，巨大的一声响惊动了路边轿车上的报警器，一连串的报警音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响起来，不远处的保安亭亮起灯来，可能是保安要出来查看。吴蔚说着不好，拉过王皖就跑，听着后边的骂声直笑。这时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吴蔚边跑边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对方头上。
　　衣服上传来阳光晒过之后干燥的味道，王皖被他不明所以的快乐传染了，鼓起勇气拉了下对方的手，没有被挣脱。他便像只偷了腥的猫，藏在衣服看不见的褶皱里，偷偷地弯起嘴角窃笑。
　　“谈恋爱麻烦么？”
　　“麻烦啊，要照顾对方的感觉，还要时时哄着，并且接受他其实并不了解你这个事实。”
　　“……如果找个了解你的人呢？”
　　“那应该就还好。”
　　“那如果……”王皖觉得自己被气氛蛊惑了，这场雨像一个结界，里面的一切都不真实。“那如果是我呢？”
　　他脱口而出，心中警铃刺耳的尖叫起来，周围场景骤变，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上，周身席卷着山底的来风。
　　他刹住脚步，回头看吴蔚。
　　吴蔚却好像没在看他，嘴角撩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你？你不行。”
　　吴蔚没伸出手，却依然轻描淡写的推了他一把。
　　自由落体，死无全尸。
　　却又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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