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你真不打算讲讲你的事？”
　　难得他们不是从酒吧一起出来，更不是朝着宾馆大步迈进。用勺子搅动汤羹时，闵白为这句绝佳的诘问偷笑，他想这真是难得的温情时刻，再适合聊天不过——音乐舒缓灯光怡人事物精致，若是两人奔着约会，则真是绝佳气氛。约会需要印证彼此心意，因而稍稍矫情一点也无所谓。谈话推进，不存在失礼的问题：“我问过了，我只抓主干的话，就算不上侵权。”
　　“那更没什么好讲。”陆时说，“不是不可以讲——但劈腿出轨的事你也许见得多了。你写这种故事，不怕没人看？”
　　漂亮的反诘，闵白心想。
　　“那又怎么样？”闵白说，“民谣里不是姑娘就是姑娘，你说人们为什么还要写还要唱？”

　　——何况他们也许是极完美互文。诉说的时候，要一人站定舞台一边，一句台词接续一句台词，一束定点光接续一束定点光，无缝对接，佳偶天成，戏剧艺术中最常见也是最夺人眼球兴许还引发笑声的把戏。

　　“后来你也没问到他？”
　　“没。他在国外大概过得挺好。”
　　啊，平庸故事，二流导演的三流青春，难怪男人能讲的那么轻松，难怪好奇心能被这么简单地满足。那是出国之后终将迎来的互不过问：不被接起的电话，逐字打出又□□脆删除的段落，只会被系统消息点亮的屏幕，最后镜头必须落在一个人攥到发白的指关节。若是放在十年前，还能在电话亭里上演一出挽留，那时一定要以细雪作为背景，主角穿卡其色牛角扣风衣，没准还系一条灰白围巾。比他好——比他煽情，比他投入更多，自然收获更多。闵白开始猜想：男人在来的路上，一定会走过很多条路很多红绿灯很多店家发光的招牌，在此前不被自己所知的分别上演后，它们得以从生活的背景浮出地表，打上“回忆的中心”这样的烙印。怀旧的氛围，忧郁的格调，染着泪水的朦胧场景，或者没有泪水。比他体验过的要浪漫得多。打住。
　　“我是不是很不会说话？”他下意识地咬住叉子，歪一歪头。
　　陆时递来个眼神——头一秒，闵白险些以为男人眸子里流露的疑惑装得挺假，一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之前那一段仅是无关紧要的心声，在这里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标明时间的推移：和他现在的心理活动是一样的功能。他放下餐具，朝陆时抱歉般耸耸肩。好在对方并不以为意。他大概是把天马行空当成了写手的通病，或者无伤大雅的癖好。闵白想。
　　陆时去买单，相当于为之后违反职业道德的事做准备。他到洗手间，洗手池前微微前倾身子，冷水拍在脸上，好歹能褪去一点被暖气熏起的的不太自然的红晕，不禁让他产生一点有关南方的片断性怀想。闵白摇摇头，赶走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高大茂密的树影。
　　就在偏过头的一瞬间，他撞到一双眼。
　　——睫毛细长浓密，在看见闵白时迅速垂下，遮住无辜眼神。但这“迅速”兴许也太刻意：闵白甚至能看出那一瞬一点颤抖的意味，活生生的受了惊吓的样子。
　　真可笑——那一瞬间他竟是如此想着：乔开（他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在示弱——啊，你看穿我是什么人，然后露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来表示你不如我？他在这念头一闪而过后才觉得悚然一惊。他尝到刚刚未能说出的话里尖锐的敌意，舌尖再次弥漫开苦涩。于是他用力咀嚼着舌尖上即将被抛出的一句“你好”，微笑着用力咽下去，不留一点能被任何人听到的残余。这样才对，甜腻温和的糖霜口感，或者糖精。

　　所有事件在发生的刹那，就注定要被形容为“很巧”。像不期而至，或者本来就已颇迟的初雪一样，也像他终于想起来的今天的日期一样。他没有悬挂和撕扯日历的习惯，但不知为何脑海中依旧浮现一页利落干净的边缘，一片被撕去的鲜红的二十四。你觉得无趣是因为生活缺少一丝仪式感——他的回答是，在有些逼仄的兴许会引起什么人蹙眉的车内点亮一根烟。但并没有人出言阻止，就好像没有人阻止他把陆时带到自己的公寓里一样。
　　只是第四次，但已经共进晚餐，一同过一个不太同于往日的夜晚。也已经交换姓名、手机号码和别的联系方式，交换住址和喜爱的姿势。也已经以彼此为自己的固定炮友，适时地向彼此透露回忆，有时会觉得像个熟稔朋友。
　　在很多次“已经”后，陆时再一次用力贯穿他，闵白溢出一两声黏腻的哭腔。他抱紧他，他推开他。最后两个人一起去浴室清理，在昏黄的被水珠润湿的灯光下再一次紧拥，酣畅淋漓。
　　陆时睡得很沉：这是闵白在今夜得到的另一个有关男人的细节，尽管在短暂思考后闵白发现这个细节也许并没有什么太大价值。他伸手去床头摸烟盒，猝不及防眼前亮起微微的光。
　　（啧，要是有人从正面看这一幕，会觉得这是一张被照亮的鬼脸吧。）
　　他划开界面，蹦出两条信息。一个蓝天白云玛尼堆的头像——他在一年前就嘲笑过的俗气风格——亮起小红点。
　　“今天乔开说他看到你了。咱们什么时候见见？”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第一次和男朋友一起去那儿，味道确实不错。”
　　他按下发送键，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对于闵白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就好像他从没有在方才偶然的恍惚间嗅到一丝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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