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是啊，我瞒了你很久。既有一直喜欢男人的事，也有我喜欢过你的事。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啊，你管得着吗？
　　你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必要吗？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你现在有乔开了，和他在一起，挺好。
　　哦对了，“反正你也不喜欢我”这种话，总觉得又正常又奇怪。
　　试想你要是真的喜欢过我，真的留意过我，你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我也是这样的人？真是要么没长眼睛，要么没长心。

　　——陈寻，你到底有没有心？

　　前面都是闵白的草稿。最后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钻进梦里，生生蛰出一身冷汗。
　　他在目睹更多语词之前及时醒来，手机屏幕适时亮起。发出短信的七十二小时后，身上开始爬满没有枕边之人目睹或触摸的鸡皮疙瘩。但最使他难受的并非最后一句，而是之前编织的那些话：它们纠集起来，缠绕上自己的肚肠心肺。他觉得心悸而发冷，喉头滚动干呕欲望，但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最后一句就当是我一直想说的吧，可是前面那些都是什么话啊——他举着手用力按着眼前，好像要一路按下把他心脏的搏动也按至僵死（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找错了位置）。
　　这样激烈得令他觉得恶心的鼓动究竟是在何时开始已不可考。陈寻和闵白的故事既伧俗又无聊，决然不会被他写进自己的故事，也绝不会被知乎“暗恋同性是怎样体验”问题收录为高票答案，被展览，最后再入某人法眼。但他有时也回想片段：这种回想大多发生在他们还合租的时候，是陈寻带着男人出去或回来的时候。他在那些时候，只会闭上眼，往短暂的黑暗深处望去，能看见教学楼背后的小山丘上青草微微向下凹陷的痕迹，或者大礼堂里吉他六弦被扫下时泛出的白炽灯的一闪。
　　如今他再闭上眼，却只能想起他们高中毕业时一起去看的码头，面前是浮动互不相干的船舶和灯火的平稳江面，一同夜游的同学的欢嚷和栀子花的气息被阻挡在背后，也再也没有没有被江水拉扯入当心漩涡的天云。在那之后他们竟一同北上。在火车上的时候陈寻会站在窗前，直到闵白走到他身边才坐回包厢去。而闵白看见铁路缝起相距遥远田野和湖泊，而高远的蓝天偶尔也贴上笔直的两行白杨。
　　他向后倒去，肩颈接触到柔软的枕面，拖着他向深处坠。漆黑的山河里绽出破碎的色彩斑驳，残破的蝶翼升起来。他将手从眼上移开，虚空里握住那些幻觉，感到不少鳞粉迅速扑入手心，粗糙而微黏。
　　——终究没下得狠手去重重一捏。
　　……饶了我吧。
　　这四个字他没在心里说，他干干脆脆地说出声来。

　　“乔开没来？”
　　“没，去排练元旦晚会。我们学校那一套你不是不知道——”
　　哦。原来那孩子还是他们学弟。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遇见的？自己有没有见过他？这些问题只是在他舌尖停留片刻，就被不知名的饮料冲服送下。（这时候陈寻倒不提醒自己它高糖分了。）闵白终于抬起头，看见陈寻眉眼依然藏在镜片后，热饮热气熏上镜片，两团小小的白雾。（我可不敢以为你是在躲闪我——）
　　陈寻还在说什么，但闵白只是任由自己的视线一路向下：
　　向下，到陈寻的喉结，观察随着他一贯平缓近于无起伏的声线（乔开怎么会被这种声音吸引？）而呈现的微微起伏。然后看他灰色大衣上纵横的暗色格纹，犹如草稿线框定肩头和手臂（这究竟是什么人培养出来的什么品味？）。再看他深蓝的衬衣，大概因为室温的原因，领口扣子松开一颗，但锁骨上也没有多余的痕迹（他和乔开究竟是怎么相处的？他还在打算着什么，一场精心布置的狩猎，而闵白留下来观战？）
　　“挺久没见，”他顿一顿，带一点极难捕捉的尴尬，但成功让闵白重新抬眼，“你有男朋友了？”
　　（看啊，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别看他镜片上起了雾，他果然是长了眼睛的。）
　　闵白保持着虚浮而顺从的笑意——两个形容词不应该要的，因为陈寻一点也看不出来——怎么会有那种事。他想说，然而在一瞬间就忍住了。为什么不再过分一点呢？反正对方也不会在意，说不定也会像接受自己的性取向一样接受这种总会发生的事。这总不能也当成病逼迫他治疗，或改正吧？
　　“有前男友了。昨天晚上做的时候，他嫌我活儿不好，就分手了。
　　“我打算一会儿和你吃完，再去酒吧逛逛挑个小孩子下手，至少要求不会太高。
　　“可别告诉我你想跟我一起哦？”

　　砰。
　　腹部猝不及防被击中。起先闵白还能奇怪陈寻是如何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并成功让自己站起来转过身子从而两人得以站在彼此的身前然后陈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挥出拳头并成功让自己毫无防备地被击中并接受自己就这样被击中的事实。
　　然而他在一瞬间就弯下腰，捂住腹部，张开口，同时发生的三件事，但他恐怕得用慢镜头式的笔调来书写这一过程。
　　于是和室外污染程度并无差别的空气，连同周遭骤然怪异的眼光一同搅进口中，他好像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骤然感到眼角分泌出的液体。那些液体并不能进入他的口中。他只是尝到血腥气，和夜间所嗅闻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想，也许不是被搅进来的，是已经在他体内盘踞许久的气息：腐败、肮脏、扭曲的味道。
　　他决定承认这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闵白缓缓抬起头。陈寻的眉眼依然藏在镜片后，但白雾逐渐消散，视线被锐化。闵白明白自己表情难看，且已经毫无保留地被投入那一双眼中。他笑起来，清楚地知道这种表情不但于事无补，甚至可能将事态变得更糟，就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样。
　　“你觉得我很过分？没关系，我比这更过分的事多了去了，而你一点都不知道。”他咬着牙说，“所以把账结了，要打出去打。打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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