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如今闵白已经忘记他在什么时候做过那个梦：是在周二和陆时上床前，还是上床后？从这个意义上说，梦比它所依托的时间更为真实。但即使是在这种“真实”中，有些细节他也很难再追忆。他看见男人——或者是少年，站在教学楼下不被光线窥伺的角落，眉眼细长清润。领子被他立起来，但一点不是现下被小姑娘们鄙夷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呼出发白的气，单薄的领子便颤一颤——他为什么不系围巾？
　　这竟成了较之“他”要说的内容，闵白更关心的事。
　　他目送着另一个少年过来牵对方的手，这时距从他开口说话还不到一分钟，但这一回便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得那身影过于纤瘦，纤瘦得面熟。随后他醒过来，余光从虚空里无意识地偏过去，至鱼缸时终于有所落定之处。
　　窗帘未拉，玻璃缸体虚虚浮浮透出霓虹里深掩的浑浑噩噩的光。
　　“别走神。”此时此刻声音的主人正咬他的锁骨。他在一次短暂的停顿间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言辞片段，在下一次高潮来临前鼻子一酸。他咬住下唇，想着他不必去面对谁……真是太好了。就好像他想起那些言辞时他已经脱离了梦境，因此不必直视男人一开一合，说，好啊，或者说，不，抱歉——像这样的双唇。
　　这真是太好了。——酥麻电流顺着脊柱上窜。于是尝到唇边的咸。
　　洗完澡出来陆时递烟给闵白，他从善如流，赴对方唇畔借火。但这是他第一次抽红万，不知为何竟有了嫌它焦油过重的底气，于是索性任它停留指间而非唇上，只微微垂着眼看末梢火星一闪一闪。
　　“不困？”陆时在他耳边问，声音低沉中带一丝哑，如蜂蜜里裹砂砾的暧昧：但贤者时间还未过去，这话与其说是撩拨，毋宁说是透出温情——对于闵白来说不太重要的温情。因此他虽然把头往对方肩上靠去，也绝不认为那是回应的意思。他呼吸均匀绵长，堪称波澜不惊。
　　但他忍不住要猜为什么对方要这么问。困的潜台词是说夜还很长，可要说到“夜长”，他便难免怀疑对方是别有用心：莫非是嫌他缴械太早，以致留出如此多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得用“不困？”之类的语词填充一番（对句也必然是“困了就睡”之类的敷衍。）？思及此他不禁笑起：分明男人才是更像新手的那一个，尽管他们谁都没有露怯——但从润滑剂选水溶性还是油性这一点看谁的性经验比较丰富，又未免荒诞。
　　所以闵白本可以回应一句“第一次？”，但终究缄默不语：从男人的问到他的问之间隔着太长的逻辑链，长得足够那烟头一点点地暗下去。“不困”背后是“夜还很长”，“夜还很长”背后是“你活儿不行”，“你活儿不行”背后才是“第一次”。
　　而“第一次”背后，难免藏了一句“为什么”。

　　闵白这人也许不太懂自我评价的艺术，对他来说，文字工作者距作家也许就只有一步之遥。既然是作家，就没必要评判人性，不妨替以观察人性。可惜最后他也没看出陆时的人性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看出翌日阳光实在一片太好，收在云里若即若离的将散未散的那一点白，足以令他生出翘班开天窗的念头。
　　他就真的这么做了，但并没有闲下来的意思。他站在桌子上最后一块玻璃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搬到这里已经一周有余。从花鸟市场抱来的豆瓣绿映在鱼缸里，水波中反倒泛开活气。豆瓣绿，这名字在他看来胜过“碧玉”二字，“这是我们的豆瓣，是我抽风的地方”[ 《两只HipHop山羊织毛衣》，李志]，那夜歌手在酒吧就是这么唱，怎么听怎么贴切。他想到那夜的酒吧，就抿抿嘴唇，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然后他停止擦拭的动作，借此延长这一刻的回味。
　　男人技术很好，好到他甘愿与对方交换手机号码，这表明陆时是处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连润滑剂都分不清品种，可见要么以前就没考虑过，或者，需要考虑这个的并非陆时。
　　——这么说来，倒是他闵白见多识广。于是便苦了陈寻：直到最后他都没看出闵白是个和他一样尝过不少鲜，且没他那般好运最后安顿下来的同类，或者说，直到最后他都没看出闵白是如何成为他的同类，而且是先陈寻一步的那种。
　　因此他从未在意。
　　闵白说他要搬走的时候，陈寻不是没有过问。他们从大学毕业就开始合租，闵白这一出着实突兀。按理他写过那么多故事，总有办法说得通。但闵白只是说，“死线卡脖子了，怕打扰你们”，就把行李打包好；他要带走的东西很少，轻便利落干脆麻利，因此在提出要带走鱼缸时，难免存了点陈寻会好奇探问的心思。
　　后来他就只是看着陈寻细长眉眼，看那被他猜测过究竟是锋利多一点还是温和多一点的神色被他一手关在门内，想，终究不过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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