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其实从踏入酒吧开始，闵白就再没想起过陈寻。他热爱他的干脆，但也难免为他的干脆吃惊。视线落进人群后便再未抬起，他没有找到那名酷似乔开的男孩（那大概是极受欢迎的一张脸），便捡了吧台一处落定。他坐在比十分钟前更深的阴影里，但周遭并不比十分钟前安静。这样好极了，闵白想。
　　他将头扭过去，看到光影下从不缺少同伴的酒客。酒精累积在每个人的血管里，提高他们的音量，但不能阻拦它们在闵白耳中愈发飘忽的命运。他在喝了一点酒后又喝了不少酒，但喉头却干得惊人，遂意识到他大概产生了走到他们当中，或者有关类似举动的欲望。
　　他将视线抬高一点：作出某种暗示的第一步，也可能是无心之失。
　　“皮格马利翁，劳驾。”有人坐到他身边，冲着调酒师的声音稍大，是蓄意让闵白听见。六个月来这大概又是挺突然的一桩事，但闵白出于一点隐秘又“寻常”的期待，便觉得自己不该惊讶。“这家的招牌，你应当试试。”那人转过脸来，闵白便将目光迎上去，一半是礼节，一半却是不设防的迎接。他看见眉和眼在微热的空气里，在自己有些错愕的眼底洇成点线不明的黑。用墨极重，凭通感，他下了（有些奇妙的）定论，安安分分撑起下巴听那人还要怎么说。
　　“头回来？”
　　“半年没来了，”他笑笑，自知这么说也许太巧，巧得有点假。用“大半年”或“小半年”会不会更好？否则也太像故作熟客的矫揉造作。但实打实就是六个月，或许还得怪陈寻。得打住——“变化挺大。”
　　“驻唱的人也换了。”对方凑近一些，灯下有他唇线，锋利得不像话。闵白想：这算什么调情？但确实称得上危险，至少就今晚而言。
　　但你看他手指指向一点钟方向：那儿氤氲着听不清词句但足以为人所知的民谣旋律，以及在心头留不下深刻印象但总归足够好听的年轻嗓音。对方的话来得突兀，甚至比苦寻话题的毛头更拙劣，自然，和他本人的气质大不相符。“那是我朋友。”但你看他喉结上下一动，双眼随即眯起，这就已经是个挺让闵白喜欢的表情。
　　朋友，一个语焉不详的词，没法辨明真真假假在这两个音节里各占比重，亦不足以让闵白产生比对眼前这人来而言更浓烈半分的兴趣。杯中液体摇荡，皮格马利翁，这名字就跟“情怀”一样有趣而空洞。他尝不出里面究竟有几盎司好酒，但还能尝出一点凉丝丝的西柚味。他饮尽了这杯液体，觉得它似乎微微漾着光芒，幻觉，但是足够好看。他猜想这一杯应当不会太烈，但这名字里又透出热情、决绝，甚至孤注一掷的癫狂。于是闵白的脸开始发热。他的手探出去，虚晃一下，抓住男人的手腕——对方袖口翻上一截，露出的手腕线条利落得惊人。有这一小截弧线，难道还得顾忌他该不该犹豫，男人又有没有躲闪？
　　“半年没来，衣服没穿对，”闵白又向对方靠去一点，垂着眼说，“刚在外面吹了会儿风，还挺冷。”

　　他们当然滚上了床，不过是在四十八个小时后。

　　陆时——男人的姓名被他太过轻易地获知，普通得像个真名又随意得像个化身，倒让闵白失去一探究竟的欲望——他的吻落在闵白淌着汗珠的胸口时，居于下风的人却走神一般，想起四十八个小时前的事。
　　——他和男人初见不到十分钟，便被第二次带出酒吧。然后又在三分钟后。被带进停下的出租车里。他一直恍恍惚惚，直到司机回过头问他要去哪里，他才如梦初醒，抬眼看见男人立在车窗外的身影，又看见车灯的光静默地射出来，驱散旋起的秋叶。两秒钟后闵白笑出声，报出一个小区名。他的手指朝裤兜探去，毫不意外夹住一方小小的硬质纸张。
　　他开门，进浴室，然后出浴室。这屋子太久没人住，难得昏昏沉沉里他还记得放一会水锈。床在三天前铺好，洗漱用品在两天前备齐，他数着日子裹进气味生涩的被子里，抬眼看见窗台上一只玻璃鱼缸，那是他从过去的寓所里最后一个带回的物件。透明屏障里一大团黑，影影绰绰暧昧不清。闵白想起他从未在深夜里见过金鱼游动的样子，翻身时被子里透出一丝亮。
　　纸片上写了一串手机号码，他几乎是在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之前，就拨通了他。
　　“……”先是沉默，他甚至不能藉此想象通话那头正涌着什么样的气息。然后男人的声音透进来——从现在开始，就该称陆时了，尽管闵白还没能彻底把声音、长相和名字彻底统一起来。“你还醒着？”陆时说，“我不打算趁人之危。你要是和我认识得久一点，就会知道这跟我的职业道德不太符合。”
　　闵白轻轻一笑，不确定那一端是否听得见：“什么时候？”
　　“周二吧。”陆时说，“周二晚上，我朋友还会来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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