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当今要谈论互联网舆论生态，最能唬人的无非两个词：乌合之众，娱乐至死。
　　闵白读本科时便有师兄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味搬出群众这个字眼加以指责，打上网络暴民的标签以彰显自身不落流俗，是最讨巧亦最不聪明的做法。这一论断本来有足够理由让闵白缄口，只可惜闵白到现在才承认，他向来看得没有这名师兄一样通透——或者在某些事上不如大部分人通透。
　　他其实并不想置气，但声讨自己的成千上百个转发中，栖息了十来个曾经的书友昵称，这便挺让他不舒服——说难过倒还不至于，但说觉得讽刺也未必，因为他是真觉得笑不出来。
　　他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盯着窗外，看不到流云是如何巧妙地越过城市高楼并不存在的屋檐，而徒然地扯来一片暮色。他只看到天色渐渐由明转向未明。这座城市的冬季向来缺乏降水，但他注视渐渐浓重起来的昏黄，却总觉得这像个落雨的前兆。
　　他在主页上敲下四个字：“自知者明。”
　　他当然有自知之明，知道凭他的地位，并无资格评论这群网民是如何惯于从众惯于成为某种立场或情绪的拥趸；但他也同样知道凭他的地位，本身也掀不起什么波澜，难以在开年大戏的舞台上占一席之地——而凭这群网民追香逐臭的速度，过不了一个下午这档事兴许就能翻篇。
　　因此这四个字的微博一出，颇有些试图闷声收煞的味道——闵白心道倘若作者和读者、或博主和粉丝间当真存在默契，他这点意图应该极好懂。
　　他刷新一下页面，见粉丝量十位数上减一位，闵白心情复杂，但也试图让它保持在“可惜”这个最低程度上。他起身去厨房，见上次茶叶包装还敞着口，泡茶时便藉手一抖的功夫多放了些。像宣布他要回避喧嚷世事般，闵白拉上窗帘，暮色透不到杯中来，落雨的前兆他也喝不下去。
　　他大可以拥有一个惬意下午：没有喜欢的人和需要追逐的对象，自身也不成为被追逐或被观看的对象。沏茶——泡茶是个简陋仪式，阅读——看书亦然。他被长句子绊住，跌跌撞撞又觉得十分餍足，但他人的精神高速搅进脑海，未免也会感到轻微的头脑发热。
　　他便是在这个时候接到电话，来电显示是周棠，在他交稿后打进来，未免有点奇怪。
　　“老师老师老师你快上下微博有人在挂你，你上热搜了！”
　　毕业生的语气急促，说完一句后便匆匆挂断，似乎那头还有人在召唤。但闵白已在短短两句中听出语气里含着隐隐的一丝愤愤不平——至于冲着谁愤愤，好像又未可知。闵白刷新首页，发现短短两个小时里他又被提醒了无数次。
　　不止是之前那条长微博，也不止是刚刚发送的那四字真言，他注意到一个话题标签。——不算他“注意”，是自己的名字自动跳到眼眶里。
　　“钝刀滚出写作圈”——钝刀是他的笔名。
　　标签里没有供标点符号张牙舞爪的空间，但他几乎能透过短短的七个字看出一连串惊叹号裹挟着民意民怨似的排列、排列之后又围追堵截。写作圈？他挑眉，觉得这名头实在匪夷所思，万万没想到新写实主义的命名衰微后，他和他所处的一群依附在笔杆子上的蝼蚁尚能结成一个圈子。
　　被批判者挑着眉吐槽，但这对于批判者来说却无关紧要，重要的自然是内容。闵白就着眉毛微拧又上挑的神情看下去，一时竟不觉得面部肌肉酸而累。
　　看样子是有人注意到他自知之明的陈词，决心要让作家先生“自知”一下他是个什么玩意，敢在他不怎么涉足的社会性别话题上大放厥词——这人一条条翻看他以前的微博，列举罪状或罗织罪行。
　　闵白下意识去看他截图，那些内容对他来说熟悉得不值一提，他自己并不明白有什么错，看向截图右上角，第一张图和第九张图的电量显示差了约莫大半格——从第五张起，便有飘红趋势，直至第九张时都没有接通电源的提示，可见这人为翻他微博，也是淘神费力，实属不易。
　　八十二分，闵白将六六六藏在心底，接着看下去。
　　自己被提到的推送不断传来，他一条条翻上去，以为按这个频率，他的手会有一丝抖，结果却一点没有。闵白可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得上冷静。
　　那人义正言辞地在他的截图上加红字批注，其中之一直指他在长微博里的措辞——当时闵白觉得好笑好玩又无话可说，连用了几个你国赵家的字眼，想的是戏仿公知理客中腔调，便说你国女权主义者如何如何，又说了赵家人看到会怎么想的问题。这便遭来一通骂：“请问闵白先生认为自己属于哪国哪家？？请闵大作家立即滚出种花家不要再赚种花家人的钱！！！”
　　再比如他将自己写给杂志的专栏文贴在微博上，结局部分女主角——一个身患绝症的小女孩——死去，屏幕那头人便朱笔评点道，闵作家心中的女主不是死了就是病了傻了（这点闵白只好承认：他有些作品写家乡生活，难免涉及到每个村庄都会有的傻姑形象），这篇里又是个小女孩，和男主角情感走向甚是暧昧，不知闵作家心中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洛丽塔，给自己铺路呢？？
　　又或者他转了一条某国同性恋婚姻合法的新闻，说希望□□也有这一天，朱笔便在“□□”的字眼上重重一圈，同之前哪国哪家无父无君的指责颇是相配。又附了闵白个人资料里有关性取向的截图，指出闵白作为男同，是不可能正视女性更不可能珍视女性，他不去骗婚不去骗子宫便不错了，怎么能为女权主义（但这人没用女权主义的词，义正辞严地说自己是女性主义，不搞强权凌驾那一套）站台呢？你们这群粉丝简直看错了人！
　　如此凑够九张，大义凛然地发出来，短短不到三个小时内，便让闵白上了一回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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