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现在想来，闵白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和任何人的告别都算不上仓促狼狈，因此狂欢虽然来得荒诞不经，可去得亦毫无痕迹。两个半截的感情（他开始正视和陆时的过去，但并不打算接受或悦纳一切。），几段没头没脑的欢爱过去，甚至不足以令眼尾堆砌起半点痕迹。唯一值得纪念之处大概在于时候浇在身上的小小水花，泡沫打得极细腻，沿皮肤一溜爬走，好像仪式的一环。
　　当然，这仪式未能祛除他一点无可救药的颓荡感，这颓荡情绪生于可鄙的自怜，亦指向可鄙的自怜。夜里他试图去望霓虹遮掩下的半点流云，但视线总落在指尖烟头微明微红之上。酒吧去得少，抽过的烟却一根根多起来。闵白意识到他需要爱人，亦需要去爱人，但不是现在。
　　如今他有足够的理由为他所面临的、或所精心制造的离别作陈述报告：他尚未准备好、尚不知如何放下一个人，尚不知如何确认自己已放下一个人，尚不知如何确保自己已安于放下（或未放下）一个人的状态，亦不知如何在这种一切未知且越来越朝着永恒的未知状态凝固的情况下，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并尽自己所能去要求对方的全心全意。
　　陈寻，这个名字已许久未被提起，但这不能表明他——或者一个影像，一个曾被自己迷恋的“它”就不存在。这名字这符号，能指和所指都还安然躺在他所不敢触碰的脑海深处，完好无损地存在着，不被打扰也不被想起，仅此而已。
　　这理由当然、完全可以毫无窒碍地同被一次约炮一个照面一句新春万事如意的故人说起，但闵白猜想他也许没有必要。那人不是没有白月光——或者倘若他以恶意揣测人心，便能想出以下一副情景：在他与陆时初见的那个夜晚，乃至他已和陆时发生过许多关系的“那夜以后”，陆时自始至终都没有一朵所谓的白月光。那点白一直附在他领口，一点白饭粒，不可被揣测家世姓名。
　　他在这一点上自认为看得甚是清醒，但有时却羡慕起热恋中人的糊涂乃至无知来。
　　他有天翻出通讯录来，下了决心要删除陆时联系方式。直到拇指落在屏幕上那一瞬之前，动作都发生得流畅无比，没有人来打断，没有邻居突然的敲门，周棠冒失的电话，以及旧友不期而遇的关心。
　　谁也不知道闵白为何踌躇那么一下，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踌躇那么一下，也从来没有掏出手机萌生出删除联系方式的想法。
　　不得不说，想要留有后路这种方式，会让他有某种罪恶感。但在当下，罪恶感和罪恶感指向的人，都不太重要。
　　若有人问起闵白此事，他会歪歪头，说，是个好故事，但我暂时不打算写，抱歉。

　　转眼间旧历的一年亦过去了，平淡无奇又熙熙攘攘，像每一座城市都会在其中心延伸开来的一条步行街。
　　网上红包飞得热烈，出版界杂志界大众文学界通俗读物界网络作家界都毫无波澜可掀，“开年大戏”在新一年出现让人觉得有些微妙的缺位。自然，并没有人认真到要操心此事，但一旦留心起来，竟会觉得当下的无风无浪却像个谶纬，至少也是个不祥的征兆。而闵白没想到，最后是他来印证这一切。
　　事后他只是握着冰过的啤酒罐，掐灭最后一根烟。
　　风起于青萍之末，最初不过一句小小牢骚。网上有人扒出某位艺术家些许在今日看来自然政治不甚正确的言论，指出他拿刀子来给女人美色打比方，意在警醒广大成功男性提防身边狐媚女子，大有先□□羞辱后物化女性之嫌，算是得罪了女权主义一下。恰巧这艺术家同最近一个展览有关，先有人怀疑炒作——无论是艺术家一方还是检举者一方，后来对此人的攻讦便渐渐占了声浪上风，且从对其言论的反对，转向对其人人品之质疑，乃至艺术成就之贬斥上，至于人身攻击自是不算少见。
　　闵白刷着微博，觉得有趣，又觉得有气，便打了条长微博，说你们年轻人不要对人不对事，何况这艺术家算共和国同龄人，受历史拖累的因素太多，一些观念还是受了社会大背景影响，大家都学过历史唯物主义，何不客观一些。
　　他其实不见得有多愤怒，更多还是围观心态，承袭之前行文那股对前辈嬉笑怒骂的（无用）效仿，笔调里便带点讽刺。发完后亦未多想，专心去看自己前几日整理出来的旧稿子，心道这陈年的文章读起来也不算一无是处，甚至觉得那时的他，比如今的自己，是多了那么一点灵气和锐气的。
　　——如今的他，却是很难再承认自己真的能够那么无可救药深入骨髓地爱过一个人，亦再难写出缠绵悱恻又孤芳自赏，以至于无处可投锁入故纸的文字了。

　　再拿起手机时，图标右上角的消息提示便红得有些刺眼。他算有点小小名气，但和粉丝互动频率不算很多，平日里众人不来留言，倒也好像出于默契。——也就给了他开放消息提示的理由。但今日收到的消息提示格外多，他便不得不注意——他扫眼转发列表，蹙起眉，见微博上挂了大V的知名女权主义者转发这条长微博，指斥他是在以最低劣的手法洗地。
　　说来亦巧，闵白其实时常在热门微博里见到她，知道这人说话并非不在理，但语调往往极激昂，随声附和的都算老粉。他懒与人争，看了也只好笑笑。孰料消息提示一闪接一闪，令他不得不眯眼细看，见那女权大V当了一回神最右，转发者都在说原博傻逼原博直男癌没想到原博是这样的作家，又有不少小粉丝气得跳脚说当初看错了人气得想撕书，这就让闵白没法笑下去。
　　而他平日里转发难破两百的微博，此刻竟有了上千转发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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