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第二天陆时起得早，连带闵白也醒得比往常早些，好歹是赶上了与男人的道别。门锁落上后他便迎来漫长的冬日倦怠，大风刮过之后阳光总是亮得出奇，照得天空澄明无挂碍。这天气简直极好，好到他一边想下楼买茴香大包子或银雀牌奶香片，一边又只想躲在被子里看百叶窗是如何精准地分割光影。两种矛盾而无害的冲动同时侵蚀着斗志，有那么一瞬间闵白会开始怀疑人生。
　　好在他还没忘记和周棠的承诺。十二月三十日，在剩下半包黄梅抽完之前他将它们一一叼过，写完了新年特稿。一万四千字的中篇，和新年没什么关系，走的也不是一贯的清谈散文体，却的确是个他一直想写的话题：上古穿中古，先秦之侠遭遇六朝之侠，义气零落豪奢横行，刀口上依然累着血迹，但光阴已然虚掷。终了是满篇满纸锦绣绮罗血肉横飞，写完再细读一遍，后背上便出了一层汗珠，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文档发给周棠，等待回复。在这段明明可以放空的时间里他居然开始反思起作息，觉得自己这样活着还是不行：昼伏夜出对身体不好，他伤心归伤心，随性归随性，终究得懂得惜命；何况闭门造车总是不妥，同行们纷纷去咖啡厅去公司会议室去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地方游牧，逐冰拿铁与桂圆红枣茶而居，他再不济也应当蹭个大学自习室，与麻辣烫外卖和速溶奶茶粉为伴。
　　再往下想，便该开始考虑去蹭哪所学校的自习室（首要的却是排除母校）。他还未在南城和洋路两个学术大区中作出决定，搁在眼前的手机屏幕却骤然亮起。他以为是周棠，没想到是陆时。
　　当然，说“没想到”也未免太过刻意。闵白甚至觉得这男人无论何时出现在自己生命里，他都不会觉得有多奇怪。这人不多话，亦不多事，皮相离禁欲系稍差一点，性情又比闷骚略好一些。闵白得承认有时，或者说大部分时候他都猜不透男人心思，但一点点单纯的捕风也都够他对陆时付出一点点（等值等量的）信赖。
　　故他有时也禁不住怀疑，是否“陆时”或“陆时的好处”只是他作为文字工作者，凭回忆和加工构建出的一个不失温柔靠谱和强大的，令他觉得轻松自在，且足够他捱过“失恋”阶段的假象？但倘若一切皆出于他自己揣度，他就更不该莫名惊诧，不如受之坦然。
　　“元旦有安排吗？”陆时发来的讯息是这么写的，白屏黑字，无衬线体，情绪被隐没——被延宕于即将到来的几日之后，“来我家吃火锅？”
　　闵白抿着唇想了一想，或者只是在形式上作出“想了一想”的几秒停顿，便回道：“好啊。”

　　他确定陆时不是个虚像，是提了半口袋虾丸肥牛金针菇到陆时家里，看到陆时叫的外卖火锅锅底之后。
　　“你知道我们西南人怎么表达“你这人太弱”的意思吗？我们会说，行嘛，那就鸳鸯锅嘛。”
　　这梗烂大街，然而贴切（或者正因贴切才烂大街），被他嚼了许久，却迟迟没说出来。番茄锅底炒得香，另一半的菌汤也鲜美，他也挑不出错，何况并非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出身于西南小城。
　　面对鸳鸯锅中的鸳鸯锅，他自无话可说，只得端起小碗，问男人要香油小料。陆时隔着锅上水汽，轻微地皱眉，似乎对他的品味提出了轻微而不容置疑的质疑。
　　好吧，他想，但就算是番茄锅底，也应该配海鲜汁。男人居然递给他沙茶酱配生鸡蛋？他记得陆时提到过他是皇城本地人，可这人不吃麻酱不说，从哪学来的这一套岭南习惯？
　　话虽如此，这一顿火锅——按他的偏执用词习惯，则该称为“汤锅”——的滋味倒是不错。男人手艺很好，牛肉和鱼片都滑嫩而不失韧性，煮的时间也合适，甚至胜过他这种火锅专业户，连肥牛这种充满工业感，稍不注意便像吃塑料的东西，都能涮到恰如其分。事后闵白想为自己辩解，也只能拿“比较熟悉红锅的节奏”来搪塞。
　　他注意到男人没买羊肉，笑着问了一句你不喜欢吃羊肉？男人说实在不喜欢，涮羊肉可不行，烤鸭也不行，你别把我当皇城人看。闵白在心底暗笑，道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可就都没有“地域尊严”了。他咬上一片白菜，汁水鲜甜淋漓地溅在牙上，教他浑身一激灵。
　　他意识到他刚刚在想别的事，故在吃之一字上也走了神。他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想男人爱不爱吃黄喉和脑花，这类的事怎会轻易令他走神？闵白觉得疑惑，忍不住要抬眼去看罪魁祸首，而陆时只是专心从锅里夹一只鹌鹑蛋，他筷子功用得并不好，几次都未成功，但也不曾想过要抬头取一下漏勺。
　　闵白松口气，往碗里加番茄汤，也没太注意男人脸色。一碗汤下去浑身发热，满足感从胃部上升到心里，全然丧失身为西南夷的尊严和坚持。他扭头向房间里最喧闹处，电视屏幕跨年晚会也极热闹，按红白歌会的路数分了两队，实力对决，右上角积分实时更新。
　　晚会刚开始没多久，他们也只是听个响，白队的少年团告一段落，红队主持人立马笑脸跟上，对大家说今天我们请来了一位实力嘉宾哦呵呵他今年十月才从国外单飞回来嘻嘻大家知道他是谁吗对了他就是我们的Clancy——
　　闵白不自觉张大双眼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心说了解一下时尚讯息总不会有错，不然都不知如何与年轻一代的读者们交流。主持人还在喋喋不休，看来这家伙履历名头均不浅。终于音乐响起来，大概是正主终要上台的意思。Clancy是英文名，闵白心道应当再来个中文名，哪怕不是本名，也得以朗朗上口为原则。果不其然，升降台缓缓钻出且升起的时刻，屏幕下方打出字幕，其中最闪亮者，为顾苏二字，他勉强能看清。
　　他晃了晃神，等再想细看时，却只看见一只手伸向遥控器。啪一声换台——隔壁卫视蹦上来十来个青春少女偶像，在他面前嘿嘿嘿地笑。
　　他只得耸了耸肩，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本来不需要敏感，也无需将男人换台那一瞬神色看在眼底。退一万步讲，倘若不小心看清了男人眼中神色，也无需再为之增添“凄惶狼狈”的意思，再因为自己的好奇而去作一番解读。何况此刻虽然他在上而陆时在下，但也是陆时正扶着自己的腰不住顶送——甚至捣弄。他大可不必再细想此事，事实也是如此：他并无余裕细想此事。
　　“呜……”陆时刚刚那一下倒是真狠，闵白的声音都变了调，陆时亲亲他发红的眼角，不急着抽离，只将头埋在对方颈间。闵白从善如流，紧紧搂住男人腰身，蜷紧脚趾陪男人一齐释放出来。
　　他们现在算是朋友，但也是从炮友发展起来的朋友，陆时叫他来吃火锅实际上是要上他，自然不能算重色轻友。但陆时这一回动作实在太狠，一点不像爱抚，说是把闵白当成泄欲对象也不无可能——但闵白还愿意信一回男人的职业道德，于是在跟着男人进浴室清理时，也只是认真盘算了一下自己下次上回去的可能性。
　　他没想到男人会进一步深吻他，他并不抗拒这种吻，只是觉得惊讶。虽然觉得惊讶，但也不一定觉得害怕。——就算他在那么一瞬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慌，也不足以上升到脑海中警铃大作一类的程度。是以他只是后退进步，但还是结结实实受下这个吻。
　　然后看见男人眼底两点与情欲和愤怒俱无关的灼灼的火。
　　他忍不住要再次后退，几乎是在同时意识到这动作失礼，遂停下脚步，而陆时也没有再靠近，甚至连那两点他辨不清意味的灼灼火光都尽数散去。闵白喉头一动，但并不知道要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不像话。胸口发闷，闷闷得疼，倒比脑子里闪过的残破词句更有警告意味。
　　原来那目光并未散尽，而是在他心底烧起火来。一种复杂的情绪捆住他的脚步，在陆时突然过来拥紧他时让闵白动弹不得。
　　他觉得难过，也为他觉得难过一事而难过；就好像他突然真的开始觉得害怕，同时也为他觉得害怕一事而害怕，而后者兴许比前者更可怕，因为他还尝到一丝喜悦在其中，蛇信是冰冷的，这一丝喜悦亦然，并且已经没入他的心口。
　　这不对……
　　他想这么说，然而突然觉得语塞。直到陆时在他耳边低低叹了一声：新年快乐。
　　拥抱持续不了多久。冲好澡穿上衣服走到门边更用不了多久。闵白按下门把手，陆时抬起头来看他，神色平静（闵白甚至能窥见好看皮相上攀附的笑意）。于是闵白扭过头去，将门推开一条缝，什么都没说。陆时将两只碗叠在一起，筷子架在上面，端着它们进了厨房。出门的刹那，闵白无端觉得有点愧怍。
　　但风很快就顺着未扣好的衬衫领口灌进来，他重重打出一个喷嚏，于是将鼻头的酸涩归于一时的夜凉。因为天凉而产生的遐想一点也不狼狈，一点都不仓促，闵白只是想起自己欠了句回复，但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有点不妥。

　　透过的士的车窗可以看见烟花盛开的灿烂景象，好像藉此瞳仁里也能染上某种暖意。城市缺乏安静，但在此刻至少显得安详。跨年时分的路况简直糟糕透顶，尾灯沿路依次闪烁起来，马路成为弥合某种裂隙的拉链。广播调频和新年气氛颇不相称，固执地往午夜情歌的路子走。
　　上个世纪的歌手声音嘶哑，歌曲音质粗糙，生生拔高到飞蛾扑火的苦情意味，又像个刻意生硬的段子——“是否我只是你一种寄托，填满你感情的缺口？”
　　下一秒天幕就再次被烟火点亮，蹦沙卡拉卡，盖过伍大爷声嘶力竭。
　　他思考再三，翻开手机发出一条不署名短信。心里隐隐觉得好笑，一是笑自己居然还勉强记得陈寻号码，二是笑上次说话也是藉着圣诞快乐的契机，好像脱开节日他们便无法再说话一般。某种微妙的心情提醒他至少别往坏了想，别往“这就是事实”想。
　　但想一件事，也就表明暂时还不太想去想另一件事。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换个手机号的想法从脑海里倏然划过。但他在下一秒便否决了这个想法，而且并不需要否决的理由。他想人啊，总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刻，再这样的时刻，干出怎样的蠢事都是必然，也可给好事者以原谅的理由。
　　随便你要不要回复我吧，我就当你已经赦免我啦。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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