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针棘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闵白还待在电梯里，因此，倘若按“不被经验感知的事物便不存在”的那一套理论阐释，用“新年钟声敲响”这一词组来描述闵白所处的时刻也是不科学的。开锁声清脆，屋内昏暗，豆瓣绿鲜嫩，金鱼安稳，一切都和去年没有区别。有一瞬间他觉得恍惚，又觉出些微不可深究其原因的惶惑。
　　这一年便这么过去了？他口中泛起苦意，自嘲地笑，想这还真是文人习气：前有飞光飞光，后有匆匆匆匆。
　　他给家里人去了电话，便缩到床上玩手机：群发了祝福，作者群里抢了红包，朋友圈里随便写了个新年关键字，刷了两条微博，作为有一定粉丝量的人，补一条新年快乐的微博自不可少，最好添张自拍——但他没有，好在作为躲在文字背后的男人，这么做亦无伤大雅。
　　没有人再给他来电，一夜无梦。——倘若能这样倒好了。事实却是放下手机后他只能在床上躺成大字，像他所未曾目睹的烟花此刻都醒在了脑海里。他意识到恰恰是沉默让他清醒，而非喧嚣。可他也明白正是他自己招致了他必须面对的又有些难堪的沉默，正如他之后还会自招致一连串无从回答的追问一样。
　　你为什么要走？他含着某种热切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那么突然地走掉？但同时他也冷冷地质问这么发问的自己：你为什么不走？
　　走，走意味着逃离，而逃离意味着对正面临不愿面对的事物。不愿面对，在于此前一无所知，却又突然撞见，因而惊骇，因而畏惧，因而不知所措。但他明明了解陆时，不说熟稔如知己，也至少胜过一夜情人。从令彼此舒服的方式，到对方可能出没的地点，他们互相心知肚明。那又怎会走向惊骇？怎会觉得陌生？怎会避之不及，如遇仇讎，落得他落荒而走？
　　或许得怪陆时——为何偏偏落下那个吻来？简直比他更像个诗人：玩得一手言有尽意无穷的把戏。
　　闵白意识到他在回避问题，在转移矛盾，探寻原因追问祸首就是不去想解决方式。他看到暗河在他和陆时之间横开，算不上大，但也算不上浅的一道黑。他抬眼望那暗河源头，却只看见河上弥漫的浓重雾气。且慢，他为何非要涉渡，他明明可以将脚步从此移开……但恰恰相反，他踏了上去。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咔嚓咔嚓的声音已经响起——避无可避。
　　他拿回手机，啪啦啪啦敲击键盘，对不起，觉得措辞太“严重”，删除，换成“今天很抱歉”。抱歉什么？他不去想，只是发信息过去，那边没回，一分钟之后，十分钟之后，半个小时后，屏幕都未亮起，也许是一时，也许永远不，好像是薛定谔的边城。
　　随便吧，闵白想，他能放下喜欢了那么多年的陈寻，仿佛也没有必要为一时尴尬或永久失语而感到遗憾。
　　他为自己的想法找了个解释：“说来你们不信，是陆时亲我在先。”
　　亲，亲吻，不是侵犯，发生在情人和爱侣间，某些礼节下也会发生于朋友之间。爱侣遥不可及，对情人的定义又向来暧昧，但他们已经算得上朋友，床上如此，床下更是。——闵白试图借此说服自己释怀，至少不必为那点热度魂牵梦萦，他忘了那亲吻往往只印在朋友脸颊。
　　然而——
　　陆时有过喜欢的人。陆时现在不谈恋爱。
　　过去式，现在式，综合推导将来时：陆时不会以这一吻来展现某种感情，或者说他大概不会急着某种感情。这一推导基于闵白个人经验，让他觉得放心：这只是一个过了火的撩拨、过了头的玩笑、过了限度的情绪而非情感。他本可不——本不可多加在意，诚然他已经多加在意，也已经对陆时说了抱歉。但陆时也不应该对此耿耿于怀，倘若他耿耿于怀，小肚鸡肠，那么闵白就应当去找另一个床伴。
　　他们彼此吸引，彼此取悦，彼此安慰……但那不是喜欢。
　　也不可变成喜欢。——那太疼。而人总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闵白看了眼手机，未读通知的第一条便来自陆时：“没事。”
　　没有更多的字句解释，就好像翻过这页，他们还依然有无限默契一样。

　　闵白在外面游荡一整天，找不到丝毫灵感。就新年第一天而言这算不得好兆头，但他也可以为此找到理由：咖啡厅里老有人聊创业聊设计聊着聊着就将头伸过来看他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到底在写什么，数年前和数年后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他写不下去，顺手点开著名同性交友社区应用，发条小广播出去：“你们被炮友撩过吗？”
　　很快有人回他：“有啊~你想听吗？”
　　闵白看看那人：昵称叫白药，头像是健身房自拍，莫西干发型，圈子里常见，不是他喜欢类型，但也不讨厌。简介里写着大三学生，没说不约勿扰。他觉得有意思，顺手加了关注，发消息过去：“想听。怎么撩的？”
　　打完这句话才觉不妥：好像他在拿话题撩年轻人。但对方表达欲望旺盛，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只文字框来。
　　“我算有个固定炮友啊，就——做的时候不让射让我叫爸爸啊、清理的时候过来亲亲亲个不停啊，我都说了我们是炮友又不是笨蛋情侣亲个屁啊亲，他也不管，下次变本加厉，屁股疼好吗。”
　　啧，别看一身疙瘩肉，还是个口无遮拦的零号。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白药的用词不算露骨，但也称得上直白），那边又发消息来：“后来不知怎么的，有天做完了，他就一直盯着我看啊。你也知道我们射完了都得发一会呆吧，他就在那段时间里一直看我一直看，也不说话也不笑，那眼神简直烧得我心里发毛诶。我就问他，你看什么啊？他也不说话，但是突然笑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咧，他突然就凑过来亲，像谈恋爱似的。
　　“然后他跟我说，他喜欢我，他不想只当炮友他射到心里去了哎！”
　　闵白一怔，忍不住追问：“然后呢？”虽然按白药手速，他觉得自己不像追问，倒更像打断。
　　“嘿嘿，你以为我要说谢谢大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吗？——个屁咧！技术那么好，一看就不可能只上过我一个人，上过不少人，怎么就偏偏在我这安顿下来了咧？我可不觉得没那么好运气。何况他这么跟我说，没准也跟别人说过，万一之前别人答应他咧？那他来找我时，心里不得带朵白月光啊？后来我就没怎么和他约了，哎不过你要不要他ID啊我看你也是零号吧？他技术真不错，约一约还行，你别走肾就是了。”
　　“不用了谢谢。”他回消息过去，对大三学生的热情唯有敬谢不敏。
　　我炮友比你好。他想，至少陆时心头就是有朵白月光，这是不用猜度，一开始就确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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