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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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途


      黑暗之外,昔葛的刀锋却迟迟未落,丽史睁开眼,看见昔葛那粗壮的身影正向后倒去,喉上插着一支羊角薄刃的匕首。而自己身上的紧绷的马锁也骤然懈去。丽史环顾四周,看见那六名跟随昔葛的武士已经全部悄然无声地倒在了地上。头顶穿林的日光倏忽明暗了一下,一个超拔的身影已经立在了她面前。那刀削般冷峻的下巴之上正是她绣过的那一幅镶银半脸狼面具。
      他扯下了那狼面具,清俊的容颜被逆射的日光镀上光边。
      “你想离开这儿吗?”
      还是那个问题。几年前在乌修崖下,在楼薄的石道前,在月下的马厩旁,他曾经几次问她这个问题。然而每次她都摇头谢过。他于是远远站在西山的那块岩石上默默守护着她做的这个决定。而现在他再一次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救她于危难间,张口问出的却还是这个问题。
      “想。”这一次她简单而笃定地答道。
      他从无表情的脸上如同山川上掠过微风,忽然草木轻动万象初荣。丽史也展颐而笑,泪水却也瞬间漫过她褐金色的眼眸。
      岭下却有马蹄人语刀铁之声传上崖来。想不到琢崇杀她之意如此坚决,在昔葛之外竟还送了人来。霍曜略略压低眉心,举步挡在丽史身前。
      丽史却道,“我只想离开这里,并不希望因我的缘故而起杀戮。我也不希望你受伤。”
      “我不会受伤……”他皱眉道,似乎微微有些不满她对他的小觑。然而他终是低头思索了一瞬,而后走近丽史,单腿曲身跪下背朝着她。
      “上来。”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丽史伏上他健阔的脊背,他将她的手臂拉到胸前合紧,又将她的双腿拢紧盘在自己身体两侧。
      “若不打架,那便只有鹿秋崖一条路可走。一会儿你若害怕,闭紧眼睛就是。”
      打架?丽史在他的肩头笑了一下。岭下的聒噪之声愈发清晰起来。霍曜后退了几步,忽然展开双臂向着崖下跃去。丽史看着脚下原本嶙峋的山石忽然被山岚雾霭所代替。她一时心悸不觉闭了眼。崖风呼啸过耳边,她感到他在急速地下落中蹬踏着什么。她勉力睁开眼睛,却见他正从容地借着山间的横斜而出的松枝柏梢,减缓着他们坠落的速度。
      “怕吗?”
      “不怕。”她答道,声音却被那浩浩的山风所噬,只余一缕耳语般的呢喃溜进他的耳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合在他胸前的手指却感他唇角的弧动。
      丽史已经记不清楚,两人是如何落了地,似乎是被圆柏那浓密的鳞叶托住又漏下,再被云杉的那结了球果的枝条擎住,却到底载不动两个人的重量,终于一声脆响折了枝干,将他们二人抛入林地中。他一直力处下方,为的是帮她缓冲所有的坠撞。而在落地的一刹那,他又环住她滚动翻转,将那下坠的冲击化解于无形。当他们终于在厚厚的松针铺就的林地上停下来时,她伏在他的身上,除了被山风缭乱的长发,连衣服也只浅浅刮破了几处。
      丽史试探着撑起身子,却看见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如两笔俊逸的墨线沉在他那桀骜的面部起伏间。
      “你怎么样?”她慌起来,摇了摇他,未见动静,便急着站起身来,想要去寻人求救。
      他的手却猛然拽住她的手腕,“你刚才告诉那个人,说你不会嫁给杨玉,说你心有所属……”他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谁?”
      丽史双颊绯红,却也目光沉静地回望着他,“不知道。”
      他蹙眉。
      “他从来只是问我要不要离开,却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
      他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如骄阳般灿烂又似野马般不逊,“姓霍,名曜。”他道。
      “我叫丽史,是……”
      “是先零酋豪尤非与乌孙公主少夫的女儿。”一向惜字如金的他,忽然烂熟于胸般地道——西山岩石上几年的守候,他当然不会只是远远而眺。
      丽史微微怔住,霍曜却在这一瞬一跃而起,执起她的手来。於菟祭祀时的遥遥相对,忽然变作近在咫尺的呼吸相闻,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恍惚,仿佛他们已经相识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初见一般。霍曜将自己饥渴而霸道的唇压在她微微轻颤的唇上颈上,有力的手臂卡进她纤薄的衣衫。
      松涛声席卷而来,整个世界如同舟行海上,起伏晃摇起来。
      从烧当部落的大允谷到先零部落的大榆谷,直线距离并不算很长,却因为山岭谷地的起伏不定,也是一匹千里马三天的路程。
      已是落日时分,一匹白色的汗血马在山岗上踏蹄凭风。马背上是一对璧人相依东望。红霞在他们身后的天空中正烧到极致的绚烂。
      “后天中午才能回到族中,”丽史低低道,忧虑之色缠绕眉间,“我真担心义渠安国的领羊宴已经开席了。”
      霍曜素目将下颌抵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凝神半晌,方问道:“你说那个细作是义渠身边的人?”
      “嗯,他说起他姐姐是义渠安国的爱妾,我想他应该是义渠的妻弟。”
      “有名字吗?”
      “只知道叫米擒。”
      “米擒……”
      “嗯,这是个羌人名字。不知道他有没有汉人名字。”丽史道,“想不到汉朝的大臣却娶了一个羌人做妾。”
      “义渠的祖上本也是羌人。”霍曜环紧手臂,将唇附在丽史的耳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有名字就好。”
      这一晚,他们同前一晚一样,宿在一个牧人和樵夫歇脚的岩洞中。霍曜一向是雕梁画栋也欣欣而寐,幕天席地亦坦坦而眠,全凭心性所致。丽史更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两人握手卧在蒿草铺就的洞中,在洞外莽莽的松鸣中渐渐盹去。
      然而毕竟心有忧思,丽史睡得并不深,凌晨之时便蓦然醒来。黑暗中,她忽然发现掌中空空,伸手一探,身旁也是空空。丽史弹坐而起,忽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孤单与心悸。几年来在羌人各个部落间带着弟弟流徙为质,她本已适应了凡事依靠自己。离开楼薄并与跖库儿分开后,她更是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然而才不过两日,她竟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孤单的感觉。他去了哪里?可是不辞而别?抑或是有什么难事怕她担忧?丽史再难入寐,静候着洞口的声响一直到天明。
      霍曜在巳初时分回来,一进洞便看见丽史将背抵在洞壁上,怔怔望着他,眼中薄有潮湿的痕迹。霍曜停住脚,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却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丽史亦不言语,起身走出洞外,看见那汗血马旁立着一匹红色的小马儿。她走上前去用手轻抚马额上一簇雪色的鬃毛,微微叹了一声,道:“你不声不响地离开,又不声不响地回来,就是为了再寻一匹马吗?”
      “多一匹马,才能加快我们回先零的速度。”
      丽史转过身,身体微微有些发颤,好半天才道:“跟我事先说一下有那么难吗?”
      霍曜的脸上薄有困惑,却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丽史又看了他半晌,无语翻上马背,径自开缰向东而去。霍曜也上了马,追上她,默默伴行在她一旁亦是一路无话。中午时分,两人终于进入大榆谷地,在一个牧民的帐中歇脚。丽史一边喝着茶,一边向那帐子的主人打听先零族中的情况,“大叔,可有听到族中酋豪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大事?”那先零牧人想了想摇头道,“只要各个部落之间没有纷争,就是天神庇佑我们先零啦。”
      丽史点头谢过那牧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茶水吃罢,丽史和霍曜重又上路,向着大榆谷地的中心而去。
      “如果先零酋豪去参加义渠安国的领羊宴,那必然是族中大事,刚才那位大叔不会不知道。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们还有时间赶回族中。”丽史在马上自言自语道。
      “米擒不会在那筵席上动手脚了。”霍曜道,“他已经已死。”
      “他死了?”丽史转头,愕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晚。”霍曜淡淡回道,“我连夜赶到浚拉,在他的帐中把他杀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丽史惊得险些跌下马去。
      霍曜伸手拉住她,“依着你告诉我的名字和身份,我捉了几个义渠安国行营中的人,一问就找到了。他就住在汉人行营的附近。”
      “你……你……”丽史一时竟有些结舌,“昨天你问我他的名字,原来是……原来是……而且……你还不告诉……不告诉……”她勒停住马,手指着霍曜再说不下去,而后竟伏在马背上呜呜哭起来。
      霍曜素来淡漠的脸上忽然有了些无措的表情。他也收住马缰,皱眉默默陪在丽史的马旁。丽史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抬起头来见霍曜局促着表情一言不发,像是个素来顽劣的孩子懵里懵懂地知了错一般,忽然又气地笑出来。然而笑着笑着她又想起昨晚自己的担忧与心悸,复又伏在马背上呜呜哭起来。
      霍曜显见得越发迷惘起来。
      丽史终于止住了哭泣,从马背上直起身子,道:“我们既然在一起了,从今以后,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
      “嗯。”霍曜皱眉,忽然明白自己的世界从此再不能只依兴之所致来去如风了。他从此要顾念另一个人的思虑和感受了。他微微有些怅惘却更多的是一种兴奋。
      “还有,不许半夜偷偷溜出去。”
      “嗯。”他的眉影更深了,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还有……”
      霍曜忽然凑近丽史,伸手将她提上自己的马来。他一手扼住她的双臂,一手挽住缰绳,唇却缠绕在她的唇上。
      而丽史还在继续说着:“……还有,不许随便如此……”
      “这个不行。”他皱眉决然地用唇堵住她的后半句话。汗血马又向前急驰起来,那小红马也飞蹄向前而去。
      然而次日上午,当丽史和霍曜终于赶到凌滩时,听到的却是尤非大王和二王子跖勒已经前往浚拉去参加义渠安国领羊宴的消息。
      更让丽史意想不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当时留在族中主持局面的正是大王子跖隆。他亲自出了凌滩营地迎接归回族中的丽史,身边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小童双膝下跪为归来的公主奉上砸酒。丽史心怀怜意,忙扶起那小童。
      一旁的跖隆开口道:“烧当大豪琢崇自责妹妹在他们那里为客时,招待不周,昨日将自己刚满七岁的儿子琢唐送到了先零为质,说是要与先零永修盟好。”跖隆对丽史愕然的表情恍若未见,而是转向琢唐皱眉问道:“你爹爹有没有慢待丽史姐姐啊?”
      “没……没有……”琢唐小心翼翼地答道,“爹爹对姐姐很好。”
      跖隆冷哼一声,“那姐姐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爹爹也不派人护送,又为什么把你送来做质子?”
      琢唐战战兢兢不知如何作答。跖隆又是一声冷哼,抬起右脚,作势就要向琢唐踹去。
      “大哥……”丽史连忙拦住跖隆,准备了一路的话忽然在口中转了弯,“烧当人将我从沙盗手中救出,也算是我的恩人了。”
      跖隆收回右脚,抬头正撞上霍曜冷意森森的审视的目光,无缘无故地哆嗦了一下,“这人是谁?”
      丽史脸颊微红,道:“他是霍曜,曾在楼薄救过我。这次回先零,也是他一路护送于我。”
      “汉人。”跖隆未置可否,只如是道。
      “哪个霍,哪个曜?”一个年轻而爽朗的声音忽然高声问道,接着一个猎豹般矫健的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霍然的霍,日出有曜的曜。”那个一直冷冷立在丽史身旁沉默不言的人答道。
      “跖库儿……”丽史唤道,语中已带幽咽。
      “姐姐……”
      丽史与跖库儿几年未见,两人一时说不尽的体己话。
      丽史心下衡量领羊宴的阴谋,却因着那小小的质子琢唐犹豫起来。自己若贸然说出烧当的诡计,只怕琢唐的性命难保。米擒既已被杀,也许领羊宴的阴谋就此永远沉寂在死人的口中了。等父王回来,自己只要提醒他注意烧当的野心便可。或许那时质子琢唐已被接回族中,自己再将实情和盘托出,也不会伤及无辜性命。丽史定了心意,便只字未提她在烧当的种种,只等着父王和哥哥从浚拉回来,一切便都有了化解的余地。
      恰在此时,霍曜的雕儿送来了母亲生病的消息。霍曜不得不连夜离开凌滩营地。他与丽史依依惜别,约定以雕儿传信,只等着下次见面时便要带丽史去见母亲金玉。几日后,跖库儿也因为先零族中易货之事前往中羌。
      丽史在凌滩独自等待父兄归来,等来的却是义渠安国以狡黠之名击杀先零三十多个大小酋豪,而后又击杀一千多随行羌人的消息。尤非和跖勒在属下的拼死保卫下,侥幸逃回。而杨玉在那日因腹痛出帐,逃过了一劫。他闻得风声后也立即变装逃出了浚拉。两个多年来一直暗斗的先零大酋豪忽然同仇敌忾起来,很快联姻誓盟,准备共同对抗汉人。先零又借着这几年解仇交质笼络起的一众小羌种,终于将这西北羌地的战火烧了起来。
      丽史此时深悔那日回到先零时没有将烧当的阴谋全然说出——虽然那时父亲和哥哥已离族赴宴,却一定仍有挽回的余地。亡羊补牢,未为迟矣。她立即去见尤非,想向父王报知自己在烧当所历。然而尤非亲历斩杀的血幕,带去的人马也几乎全部覆没,此时已经被仇恨浸红了双眼。他浅浅听了丽史的几句话,便大声喝止了自己女儿的“大逆”之言。那时尤非已经听说了丽史与送她回来的汉人交好的消息,心下更以为丽史是被那救她的汉人洗了脑。他又担心丽史是为了逃避与杨玉的婚事方出此言,便匆匆命人备了嫁妆,将丽史送去了杨玉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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