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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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逐


      “父王匆匆定了我杨玉的婚约,却不肯听我细说当时在烧当的情形。”丽史讲到此处,倔强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而丽史身为先零的公主,知情却没能及时阻止祸事,更是有愧于族中。我虽逃婚,却几次三番地返回族中,不顾父王的怒意重提此事,就是希望父王能重新思量这件事情。羌人如果真的是被汉人失道诱杀,那我们拼尽全族的力量反抗,女儿也誓与先零共存亡。然而先零如果是中了其他部落的奸计,在与汉人的争斗中耗尽族力,怎么对得起先零的先人,更对不起族中的父老……”
      族中一时寂寥无声。
      众人的眼睛皆望向坐于虎褥座上的尤非。他面色阴沉异常,似是雷霆震怒前的迹象。然而等了许久,他却把玩着手中一副苍鹰头骨的珠链,似在那阴云中穿梭不定,半晌也未发一言。
      跖隆察言辨色,上前斥道:“妹妹今日所说的与前两次所说的并没有什么大差别,不过添了些细节而已。”他微微瞟了一眼仍在沉思中的尤非,又道,“我们与汉人的仇恨世代积累,早已不共戴天。这战火已经燃遍了赐支河与湟水之间。现在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我们起兵无名,说这么多先零勇士的血都白流了么?这样的话会使族中,甚至整个羌族部落哗然,局面恐怕会失控崩坏。况且……”跖隆冷笑了一声,“汉人难道会因为这些而退兵吗?他们只会趁此机会将我们踏入灭族的深渊。”
      尤非沉眉转向帐口,“孟珏,你怎么看?”
      孟珏语气淡淡却又字字清晰地问道:“我只想知道,丽史公主心中忧虑至极的那件事究竟有没有发生。”
      “这重要吗?”尤非忽被激怒,一边呵斥着一边将手中的鹰骨链掷向孟珏。帐中的几名女子都失口叫出声来。孟珏并未躲闪,任由那副金珠串链的鹰骨链重重地砸在胸膛之上,一声闷响之后铿然坠地。
      帐中骤然鸦雀无声。
      尤非略略拢了一下情绪,转向跖勒道:“老二,你来说。”
      跖勒迟疑了一下,慢慢道:“浚拉的领羊宴上,羊头并没有倒置……妹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浚拉的惨剧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孟珏依旧紧追不舍。
      跖勒滞了口,半晌方道:“其实浚拉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汉羌之间的仇恨早已世代有之。汉人和羌人的这一仗迟早是要来的。”
      孟珏望向尤非,见他颔首不语,眼底有深深的失望与怜悯浮上来。
      大妃盏婼此时使了个眼色。一个帐中的侍女走上前来,怯怯望了孟珏一眼。孟珏会意,俯身垂眸间已将眼中的神色全然遮去。他从地上捡起那鹰骨链,又双手奉入那侍女的手中。再抬眸时,他的眼中已平静无波,“二王子说的是。是孟珏舍本逐末,惹舅父动怒了。”
      跖勒看了看他,却忽然说了一句与当下所议之事无甚关联的话,“我和父王从浚拉回来时怎么没有见到那个质子琢唐?”
      孟珏的眼角扫向尤非,果然看见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云歌才从刚才尤非的猛掷中缓过神来,一时有些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再看身边的骥昆,却见他沉眉不语似正思量着什么。她又望向帐中的丽史,见那一双褐金色的眸子正带着期许的目光扫过帐中,望向那些有资历的先零族人,“吾东伯伯……芒东长老……你们说句话啊……”
      然而一双双默然避开的眼睛是她得到的所有回复。丽史的眼中满是不信与失望。霍曜皱了皱眉,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云歌的胸口却是起起伏伏。方才,她觉得自己毕竟是个汉人,说什么都不合适。此时实在为帐中人的沉默气不过,愤然开口道:“分明就是不敢承认自己被烧当人算计了,还不如楼薄王知错能改呢……”
      “轰出帐去。”尤非的眼锋扫向云歌,墨黑的眸中再次浮起暴怒的血光,“用烈马拖出先零的营地。”
      骥昆快速挡住冲上前来的侍卫,单膝跪下道:“请父王原谅云歌出言不敬。她不过是与姐姐非常投契,被姐姐关切族运的诚挚之心所感动,才……才妄言了族中的事情……”骥昆说着转身拉住云歌,使劲扯着她,要迫她同自己一同跪下。
      云歌低头咬着下唇,倔强着双膝不肯下跪。
      “都怪我平时太宠着你了。”骥昆似有失颜之色,忽然起身挥手打在云歌的脸上。云歌捂着脸惊愕不已,手臂却已经再次被他拉住。
      孟珏的太阳穴一跳,暗中运气提掌,眼中却疏忽闪过了然之色。而一旁的霍曜已然出掌击向骥昆,却被骥昆疾速绕了开。霍曜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回转掌风再击而来。骥昆无可奈何,只得松开云歌出掌相迎。两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转瞬之间竟已空手拆了十几招。霍曜的招式依旧是出神入化诡谲神速,而骥昆招招相守竟也滴水未漏。众人都见识过霍曜独战万军的武功,此时反而对小王跖库儿能接他这许多招颇为惊讶。
      而霍曜和跖库儿两人之间也渐渐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打斗中有了点切磋的味道。大王子跖隆却趁乱将帐外的几个配弓箭的武士调入帐中,又眼眸暗动命那些人拉弓瞄向霍曜和云歌。帐中人看得过瘾,一时也忘了出言相劝,更没有人注意帐口的情形。唯有孟珏一直在冷静观察帐中的情形,此时立即高声道:“你们郎舅两个,要切磋武功到帐外去。”
      帐中人皆回望向帐口,恰看到跖隆站在几名弓箭手的身后眼语颐指。
      “大哥你在做什么?”跖勒喝问道,“父王帐中你又要动刀箭不成?”
      跖隆冷笑道:“二弟这话说得不对。在父王面前动武的明明是跖库儿和这个汉人。”
      “谁说的。”跖库儿忽然收势笑道,“我和曜哥哥早就约定要空手切磋一番。今天不过是借机一试罢了。”霍曜的掌风已经劈到跖库儿身前,闻言竟也堪堪收住。众人见他敛气收势如此自若,心下又是一惊。
      跖库儿又向尤非跪下行礼道:“不过的确不该在父王的帐中动武。儿子失分寸了。”
      尤非一直阴沉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我儿在草原的骑射摔跤比赛中获胜,我还以为是运气。今天一看,确实是长进了不少。”
      跖库儿闻言趁势又道:“父王爱护儿子,也请原谅儿子心爱之人说了不敬的话。她一向疯野惯了,并非有意针对父王。”
      大王子跖隆见尤非沉吟未语,立即道:“父王,这两个汉人如此不敬,如果放任,恐怕会影响父王在族中的威信。”
      “大王子言重了。”孟珏淡淡笑道,“我这个师妹向来不知分寸。当年师傅本无意收为徒弟。若不是碍着与她母亲的兄妹之谊,还有她父亲在西北的威名,只怕早就逐出门去了。舅父实在无需计较。”
      云歌心中明白骥昆和孟珏都是为了保她才将她说得如此不堪,脸上却不免对两人怒目相加,如此一来倒更似二人的描述了。
      尤非轻轻冷笑了一声,心头的怒火却渐渐冷静下来。他自然听得出孟珏是在提醒他云歌和霍曜的父亲是谁。与汉人的战事已然紧张,他倒也无意再与人结私怨,尤其是那么一个有着战神之名的人。只是今日之事他也不能毫无作为,否则恐怕真如跖隆所说,会影响他在族中的威信。而今日之事,云歌和霍曜的冒犯倒还在其次,女儿丽史所说的话,才是难中之难。尤非的面色再次沉郁如铁。众人也都噤口不敢再言,只等着他的裁决。
      “我们羌人的女子是以男子为头首的。跖库儿,能不能驾驭你的女子,父王就留给你自己去处置。”尤非慈中带威地吩咐道。
      “父王……”大王子跖隆不满道。
      尤非轻轻抬手止住他的话语,又转向丽史道:“女儿,你从杨玉的营地逃走去找这个汉人的时候,就已经将你自己的命运与先零的命运分割开来。”他轻轻叹了一声,声音却是绝冷无情,“这里已不再是你的家,我会让族中老者张罗你离族的仪式。从此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丽史万想不到尤非在宽恕了云歌之后,对自己的裁决却是如此残酷而决绝,她惊愕地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跪下身去,双手朝上,愣愣地叩下首去。这是三叩中的第一叩。而三叩是羌人与父母告别的大礼,通常是在女子出嫁或者父母殡天之时才会行。
      跖库儿赶过去拉住丽史,“姐姐,不要……”他又转身跪倒在地,哀求道,“父王……不要将姐姐逐出族去。父王忘了对娘临终前的许诺了吗……”
      一旁的盏婼也起身跪下,一叠声地道:“大王……大王……丽史是少夫的女儿……”
      尤非的脸色依旧铁青,下颌却在听到少夫的名字那一刻显见地抖动起来,连眼中那一团坚定的墨黑也浑浊起来,显出一种怆然老态。他看了一眼丽史,看到她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褐金色的眼眸中噙满泪水,却也同她母亲一样倔强。她紧咬下唇,又叩下三叩中的第二叩:“女儿离族没有什么,只希望父王能在平静时想想女儿刚才所说的事,顾惜族中生灵,止住战火。”她再次叩首,泪水沿着美丽的脸庞缓缓淌下,“祝父王永寿安康。”
      尤非终于未再发出一言,他想要起身退帐而去。然而一推之下,竟未能推开坐塌前的案几。盏婼连忙起身扶住他。大王子跖隆走上来移开那案几,与盏婼一起扶着尤非退帐而去。
      骥昆扶着丽史,声音中仍是不信,“姐姐,我们去求求父王……父王会回心转意的……”
      丽史依旧默然不语长跪于地。
      云歌站在一旁,觉得尤非的绝情简直不可理喻,气道:“丽史姐姐,我爹爹还有我娘会待你如己出的……这样的父亲,没有也罢……”
      骥昆转头,有些忍耐地对云歌道,“他毕竟是我父王……请你尊重些……”
      云歌刚才被他打了一掌,现在又遭他呵斥,虽然隐隐明白这其中人前做秀的成分居大,心中仍不免愤愤。她蹙眉想要争辩几句,却见孟珏几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再看帐中的几个老族人,此时也正用责备的目光瞧着她,他们摇头唏嘘了一番,各自离帐而去。二王子跖勒的眼中也有责备之色,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牵着依依不舍的阿丽雅离帐而去。云歌看不明白,不觉望向孟珏,似在向他讨要答案。一个侍卫却返回帐中道:“孟大夫,盏婼大妃说大王身体有些不适,已经去了你的帐中。让你快去照应一下。”孟珏略一沉吟,随着那侍卫出帐而去。
      骥昆还在劝说丽史向尤非求情,霍曜却已漠着脸走过来,将丽史一托而起,揽在怀中大步向帐外走去。
      帐中一时只余云歌和骥昆。云歌低着头还在回味方才的情形,却听骥昆轻轻叹了一声,“云歌,今天若不是你胡言乱语,并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如果别人说这话倒也罢了,自己方才直言相助的正是骥昆的胞姐啊。然而仔细想想方才的情形,骥昆一直缄口不言,孟珏虽然开始紧追不舍后来也偃旗息鼓,就连哥哥与骥昆的一场较量也有些转移视线的感觉。她似懂非懂,索性带着气回道:“我见不得你们一帮人眼看着丽史姐姐孤立无援,却一个个都只晓得明哲保身。二王子如此倒也罢了,你同她是同胞姐弟,竟也缄口不言。我原是个疯野之人,你们的心思我自然是看不懂。”
      骥昆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当然知道我们这样说是为了你好。”
      “不。我不明白。”云歌虽仍是愤愤,却语气坦白。
      骥昆沉思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其实今天反对姐姐的声音越多,她越安全。而你,你说什么都好,只万万不该说那句还不如楼薄王。”
      “为什么?”云歌睁大眼睛,“想不到你父王虽是羌族最大的酋豪,气量竟如此之小……”
      “不是。”骥昆打断她,“那楼薄王曾因姐姐的玉虎之名而失去了族人的信任,更使族中的释比获得更高的威望。你提及此事,令父王不得不忍痛……免除后患……”
      “什么……”云歌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是忌惮被自己的女儿夺去威信,影响他在族中的地位……”
      “若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杨玉大败,先零的联盟也已被破,正是族运飘摇中……”
      “那就更应悬崖勒马。尤非身为先零人的王,怎么此时反而顾惜的是自己权力和威名,而不是族中人的性命……”
      “他毕竟是我父王,云歌……请你说话尊重些。”骥昆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也颇为严厉。
      云歌怔了怔,忽然又一次感到那异族的迥别。或许孟珏是对的,在此等情况下,抽身局势只单纯地做一对朋友的确是个有几分幼稚的想法。云歌低头不语,没有看见骥昆那微怒的眼眸下隐着的歉意。
      两厢正是寂寂,忽听一个侍女挑帘入帐,对骥昆道:“小王,丽史……丽史公主和云姑娘的哥哥说很快就要离开凌滩了,请小王和云歌姑娘去客帐,有话要对你们讲。”
      云歌和骥昆互望了一眼,各自敛了情绪,随着那侍女离开了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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