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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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秋崖


      丽史急忙转过身去,看见杨玉微笑着站在雨中,湿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丽史正要说什么,杨玉却伸手做势止住了她。
      他低声道:“我马上便会离开烧当。走之前特来感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同时想问一下公主,是否想离开这里。如果公主有意,我现在可以去跟琢崇提这件事,就说我要……纳你为侧妃……”杨玉说到这里抬起眼睛,眸光殷切地注视着丽史。
      丽史愣了一愣,她忽然想起,在乌修崖下,在楼薄的山道前,马厩旁,那个长身傲立的年轻男子也曾几次问过她同样的问题。於菟祭祀时,西山岩上那个遥遥陪了她几载的身影,自己手绣的那半幅绣银狼面具,他可捡到了吗?他知道自己离开楼薄来了烧当吗?
      “婢桑是我的第一个妻,我不会废她的大妃之位。除此之外,公主会是我最宠爱的侧妃……”杨玉见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以为她对侧妃之位有所顾虑,连忙道。
      “不……不是……”丽史醒过神来,脱口道,“我心中已有所属……”
      杨玉的目光涩住,停了停,问道:“不知是哪个部落的王子得了公主的心?”
      丽史语塞,想起自己从未问过那人的名字。
      杨玉见她不答,又道:“杨玉对公主一见倾心,并非只是报恩。侧妃的事,公主可以再考虑一下,下次答复我。这次回先零,我或会去你父王的营地,共商对付汉人的事。你可有什么话要带回族中的吗?”
      丽史想起前夜那两人的话,想起杨玉是被挑唆着向义渠安国请求渡过湟水,并由此给他自己和羌人都引来了祸事。她沉吟道:“大王有没有想过,你向汉人请求渡湟水的事情,是被人利用了?”
      杨玉皱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若不是你昨日说的话今天得到了证实,我只会当你现在所说的,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他再一次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丽史道,“我曾听到过草原上的一个传说,说丽史公主是神山上的玉虎下凡,所以能得到公主的人,便可得天神护佑,永胜于战场。当时我未曾见过公主,只一笑了之。如今到真有几分信了。请公主考虑做我侧妃的请求。”杨玉说罢,右手扶肩向丽史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丽史心事重重地回到帐中,莫席比竟还未离去。她见丽史的头发眉睫都被雨雾打湿了,忙扯了一块干布一边帮她擦着,一边道:“听说杨玉大王在去堰鹤岭的路上忽然改了主意,将婢桑公主和王子安置在岭下,并让琢崇大王的弟弟琢吾头领先上山。结果埋伏在那里的汉人将琢吾头领射杀了。听说他贴身的八名勇士,为了将他的尸首带回来,除了一人,其他全部都战死了。”
      丽史垂首默默而坐,忽然觉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自己的干预虽然救了杨玉一家,却并没有阻止住这件祸事。还是有那么多羌人死了。羌人和汉人间的仇恨只怕更要雪上加霜了。丽史一直努力地遵守部落间解仇交质的契约,为的是羌人各部能够团结起来。可是她忽然觉得在阴谋和杀戮面前,自己的那点坚持是那么渺小而可笑。她忽然想起留在楼薄的弟弟跖库儿,不禁伏在毡毯上啜泣起来。
      烧当族中对琢吾的死处理得颇为低调——默默火葬了琢吾,对外只说是受了身份不明的汉人的伏击。而丽史依然在大允谷地随烧当营地辗转迁徙。
      已是两年之后。
      堰鹤岭的事已在烧当族中淡去。杨玉也真的派人来将她给延儿做的云鞋取走了。来取绣鞋的人同时还给丽史送来了一名侍女和跖库儿写给她的书信。在信中,跖库儿提到在丽史离开楼薄后的又一次於菟祭祀之后,某一天夜里楼薄族中圈养的野羊再一次无声无息无伤无痕地全部死在了圈中。
      慑于族中流传“楼薄因将玉虎送出族中,而得罪天神”的说法,楼薄首领莫徙已将跖库儿送回了先零族中。他回先零已近两载,最近刚刚在草原的摔跤大会上夺得头名。丽史将那写在布上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明白自己的不辞而别,定是将那匹年轻的“银狼”逼入了绝境。
      她的心微微痛起来,痛到夜难成寐,只好披了单衣出帐漫步在月下,以疏解心中的忧思。帐外月光如水,白色的帐帘在秋风中招招而摇。烧当羌此时已迁徙到了河边。丽史便趁着月色,向那河滩走去。走着走着,她忽然看到月华笼罩的河面上停着一支羊皮筏子。筏上跳下一个人影,身上兜着一件带有风帽的黑色大氅。那人一边走一边将风帽落下,趁着夜色向烧当族中走去。丽史隐约认出这人正是以前她在松林中见到的那个汉人。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便悄悄地跟在那人后边折回了烧当族中。那人在一顶形制不大的毡帐前停住,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夜色寂寂寥无人影,便掀帘入帐而进。丽史悄悄凑近那毡帐,伏在帐角处,听见里边传来昔葛大领的声音,“消息确凿吗?义渠安国又要来羌地?还要召集先零的大小所有豪领?”
      “千真万确。汉人皇帝听说先零和各部落解仇交质,觉得还是义渠前两年放任杨玉他们渡湟水引出的麻烦,所以责令他来巡视羌人地区,平息事端。而义渠安国这次来羌地视察,打算在浚拉遍请先零的酋豪。”
      “好。好。好。”帐中却又传来琢崇低沉而兴奋的声音。原来烧当王琢崇也在帐中。只是丽史听不明白好在哪里。
      帐中沉默了片刻,似乎帐中的三人都在冥思苦想。忽听烧当王琢崇道:“米擒,你姐姐能不能给那汉官义渠吹吹耳边风?”
      “大王的意思是……”
      “既是款待我们羌人,那汉人就该用我们草原上招待英雄的领羊宴招待先零的酋豪。”
      “这倒不难,我姐姐是义渠的爱妾,这个建议也十分合理。只是大王到底要……”
      “只要能促成这领羊宴。到时,我们只需让汉人将那羊头放置错误,便会激起先零酋豪的怨恨之意,局面一定会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大王的主意真是妙。”昔葛和米擒齐声赞道。三人又低声谋划了许久,米擒领了命,出帐又趁着夜色离开了。
      丽史没有再尾随那深夜来访的米擒。她依旧缩在帐外的阴影中,思忖着刚才听到的阴谋。这领羊宴是西羌草原上的第一大宴,是迎接得胜回族的勇士的盛宴。然而领羊宴同时也是羌人与族中先人通灵,拜谢天神护佑的仪宴,故而讲究颇多——一般要搭木台三层,酒水置于底层,飨食置于第二层,顶层则是一只烤制的整羊。然而因为羊是羌人的灵物,所以羊头不做烘烤保持原状,置于分割好的烤肉前,使羊体仍保持完整的形制。但是羊头的朝向分外重要,一定要朝前望,不可向后望,且一定要朝向西天之向,因为羌人认为天神居住在西天的神山中。若摆错了方向,便会招来灭族之灾。如果那个汉臣义渠安国因为不谙羌人的礼俗或是被人诱导摆放错误的话,必然会引起先零酋豪们的怨怒,本已紧张的汉羌关系只怕会雪上加霜。
      丽史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琢磨着怎样才能这消息送出去。
      忽听帐内烧当王琢崇又问道:“杨玉最近有什么动向?”
      昔葛回道:“前一阵子他派人从丽史那里取走了给他儿子做的一双云鞋,还送来了一个侍女。”
      “哼……”琢崇冷笑一声,“这个杨玉娶了我们烧当的公主做大妃,却还惦记着要娶尤非的女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如果让先零的两位大酋豪联了姻,我们瓦解羌族第一大部落并取而代之的目标会延迟很多年才能实现。”
      “大王有什么要属下做的吗?”
      “不是我让你做,”琢崇意味深长地道,“是婢桑公主要你去除掉她的眼中刺。”
      “是。……呃……若是以后尤非追问起他女儿的事情,怎么办?我们虽想取代先零,凭我们现在的族力,还不能与他们公开为敌。”
      琢崇“哼”了一声,“我当时留丽史在族中,其实就是为了留一个秘密的人质在手里。因为我们凑巧是她的救命恩人,到底她在这里是质是客,我们向尤非解释时就是件可进可退的事情。杨玉来族中时,我本想支开她。想不到她却救了杨玉的儿子,还令杨玉对她动了心……丽史是不能再留了,绝不能让先零内部联姻。我们到时顺势推给汉人就行了。尤非会接受这个解释的……我弟弟琢吾不就是被汉人误杀的吗?……”琢崇的声音中透出痛意,继而狠道,“所以你要趁她出营地时出手……务必要做的像是汉人干的……”
      “是。”昔葛也领了命出帐向西而去。
      昔葛身后毡帐的月影中,丽史将手覆在自己的口上,那一双美丽的褐金色的眼眸却在夜的羽翼下闪着镇静的光。她从未学过武功,却从她母亲那里受过汉式的教育,知道险恶之事当机能断才会有转机。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栖身的那个毡帐是回不去了,只能逃。而要逃,越早越好。
      丽史很快摸到烧当的厨帐中拿了些饼子揣进怀中,而后又潜入马厩中偷了一匹马。月落星暗,正是黎明来临前最为沉黑的时分。她用在马厩里发现的一件旧衣裳将那马的眼睛遮住,一路牵着,竟悄悄地绕过了烧当巡逻的侍卫。
      天幕微蓝之时,丽史终于走出了烧当守卫耳目所能及的范围。她爬上马背,向着东面的山岗驰马而去。经过一个上午的疾驰,她终于在中午时分进入了那片叫鹿秋岭的山岭。翻过这片山岭,再沿着河走,就能回到先零的领地大榆谷地。这一路虽然颠簸却并不十分漫长。在烧当的这两年中,是恪守人质约定的想法束缚了她,所以她一直没有想过逃回先零去。然而眼前的阴谋已经扯断了她的信条,使她决心踏上这归族的路途。丽史虽然不会武功,却从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依着山势,她或骑或牵渐渐爬上了鹿秋岭。有一段山势颇为陡峭,带着马儿攀爬反成了累赘。丽史便将马儿策入林中,由着它四下跑去了。
      攀上鹿秋崖已是下午时分。丽史气喘吁吁,寻了一处崖石坐下来,干啃着从烧当带出来的饼子。几只山中的林鸟落在她周围,丽史便将掉落的饼屑丢给它们。那些鸟雀愈发胆大,在她周围越聚越近。丽史小心翼翼地吃着饼子,生怕一个动作猛了惊飞了那些小鸟。吃着吃着,她周围的所有的鸟雀陡然展翅惊飞而去。丽史还在纳闷,眼前却是银光一闪,两条套锁已经如吐信的银蛇般缠到了她身上。那马锁很快便被双双拉紧,将她锁在原地不得动弹。
      “丽史公主平日里沉静,想不到逃起来也是无声无息。若不是你盗走的那匹马自己跑下山来,我们还真不会这么容易就找到你。”随着这说话声从崖后林中步出的正是烧当大领昔葛。四个手持砍刀的族中武士跟在他的身后。另有两名武士紧紧扯着套着丽史的马锁。
      是自己大意了。丽史轻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要杀我哪里需要七个人。一个人就够了。”
      昔葛被丽史冷静的气势微微镇住,又见她长发虽缭乱却依然掩不住那一张玉貌韶颜,心中微起一丝怜意。然而烧当王琢崇的命令和烧当的族训令他立即将心中的一丝恻隐泯去。他想了想,低声道:“既然要杀你,就让你死个明白。杨玉对你动了心,所以他的大妃婢桑公主容不了你了。”
      丽史抬头看了一眼昔葛,轻笑了一下,“我已经告诉杨玉我心有所属,并不会嫁给他。”她停了停,又道,“要杀我的是烧当王琢崇,是你们要削弱先零的野心和阴谋。”
      昔葛眯起眼睛看了她半晌,带着惋惜的口气道:“想不到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就是想留你的性命都留不了了。”昔葛说着将腰间的弯刀一抽而出。穿过林叶的一缕夕阳在那冷刃之上激起一道刺目的眩光。丽史被那光束刺了瞳子,不觉闭了一瞬眼睛,那光束却穿透了这刹那的黑暗,将那人那马那银面具交叠闪过,刺痛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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