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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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夜(上)


      节若终于落下手掌,交汇舞的鼓令滚滚奏响。那鼓声混混沌沌似波似流,催促着错行相对的男女先摇臂互碰肩头,再扭动胯部互撞腰际,然后两厢错耳厮磨,继而向下一个人移去。各部落的年轻贵族本就有相恋或是结了婚事的,此时有的赶着向前移动希望遇到自己的心上人,有的留恋着正落在眼前的意中人,已经低低笑声一片。节若一边催促鼓令,一边唱着坛经提醒大家必须遵守规矩。
      云歌踩着叠步入了交错的四对人中,先依次和三个部落的王子跳了交汇舞,刚移到最后一个位置,忽然看见三哥也踏入了错列,停在了自己面前。霍曜未发一言,带着一副“以后再找你算账”的表情和云歌碰了肩,撞了腰,又蹭了耳际。云歌知道若不是丽史的缘故,天下的水即使倒流三哥也绝不会来参加花夜。然而她并不在意三哥的这幅态度,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身边的阿丽雅。阿丽雅果然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不仅弄错了撞肩的方向,还踩了对面禹琢王子的脚。哎,即使像阿丽雅这般凛凛烈烈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还是会低入尘埃。云歌这样想着,心底却很欢喜,像是一直欠阿丽雅的东西终于可以还给她一般。
      鼓声恰在此时加速起来,正是一片要落停的节奏。花队里一片尖叫笑语,有几对恋人正在偷换位置,想要在鼓声落下时对结在一起。云歌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趁着乱她迅速地将阿丽雅一把拉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却快速移出了错列。禹琢王子的面前落了空,女花队只好向前移动了一下。鼓令恰在此时停住。霍曜和阿丽雅默默相对,一个是真的无话说,一个却是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口。
      云歌心下对丽史略略有些歉意,举头张望了一下,却见丽史和骥昆并未进入交错部分,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席地坐下,再望望近处,认识的人中除了阿丽雅和三哥,还有格哲和勺卑王子结成了一对。云歌便也席地坐下。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努力的成果,心中却感叹造物弄人——谁能想到阿丽雅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却历时多年方能如愿。
      节若又依着《中穹经》唱了一段引歌,结对的歌舞终于开始了。格哲公主和勺卑王子不识,便对唱了一支一问一答的歌谣,问的正是双方的年岁喜好,唱的正是个初见相识的美好。弱锥王子和木龄诺公主似乎早已相识却并非情侣,便唱了一支诙谐的寻找牧羊的小调。木龄诺公主唱那牧羊女,弱锥王子则唱那只一意离群的小黑羊,一寻一逃,煞是滑稽。接下来是纶桂公主和禹琢王子,他们是远亲的兄妹,合唱了一曲《咂酒歌》,夸张地将那咂酒那饮入的方式比作“双手握住朝天柱,吸的河水倒淌流”。
      云歌笑着叫着击掌而鸣,心中却默默等待着阿丽雅的时刻。然而她并不知道阿丽雅会选哪一支歌。她想唱的自然是情歌,然而情歌或是逗情挑意或是山盟海誓,那一支能让她这个明日的嫁娘,在今夜唱给新郎之外的人呢?云歌的心意又有些黯淡起来。
      阿丽雅却已和霍曜一起走到河曲坪的中央,只是隔着七八步远的样子。霍曜冷峭的面容之下薄有拘谨,显然一向特立独行来去如风的他并不适应这种场面。阿丽雅却已不见了刚才的慌乱,落落大方微微而笑,并且缓缓地将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向对面的霍曜行了一个汉人女子的大礼。河曲坪上霎时有些安静,虽然不是每个部落都参与了这次汉羌之间的战争,然而毗邻着汉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这份威压和由此而起的敌意却或多或少地存在于各部落中。跖勒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出声说什么。霍曜那常无表情的脸上也显出一丝不解。
      阿丽雅缓缓开口道:“当年在楼薄为人质时,我身染重病,多亏丽史姐姐不离不弃的照顾。后来在雪地中做法事时又遇到猛虎,我们两人都蒙曜哥哥相救。曜哥哥更将我送回族地。自那以后,我一直希望能够再见到救我性命之人,终于在今晚尝了心愿。我知道你是汉人,所以才以汉礼答谢。”
      这一番话令河曲坪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毕竟拔刀相助知恩报德是任何民族中都赞赏的东西。霍曜剑眉微沉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接着他向丽史远远投去一瞥,见她颔首,方淡淡回阿丽雅道:“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阿丽雅的脸上浮过一丝笑意,仿佛知道他会如此回答一般,又道:“我会唱《丘木卓》中的一段,曜哥哥随意就好。”
      原来阿丽雅要唱给三哥的是《丘木卓》。这是《三穹经》中的一部,讲的是天神的三公主丘木卓与凡间羌人殊岩珠相爱结婚,繁衍羌人,造就凡间万物的故事。节若在给她们讲《三穹经》时曾提到过这首经谣,说这虽是个恋爱的故事却大多用于族中的重大节日,因为在羌人的心目中丘木卓和殊岩珠是他们的始祖。看来阿丽雅是反其道而行之,取了《丘木卓》中爱情的部分,将自己的心意藏在这首羌人始祖的经谣中了。
      阿丽雅退了一步,双手如花瓣翻起又闭合在襟前,低低的颤音却已从她的喉间响起。她唱起三公主丘木卓在草坡上看守羊群,吆喝神鹰驱赶虎豹,再往下应是她在草坡上遇到了凡人殊岩珠。然而阿丽雅没有唱“翻越一坡又一坡,不觉遇到殊岩珠”,而是唱的“雪地於菟命旦夕,不觉遇到殊岩珠。”
      云歌的心头一震,雪地上的於菟舞,不正是阿丽雅遇到三哥时的情形吗?她望望四周,见河曲坪上的众人只沉然心醉于阿丽雅悠扬的歌声中,似乎没有人听出这句改动,只有节若微微皱了一下眉。
      阿丽雅唱完了丘木卓与殊岩珠相遇的部分,又开始唱他们初遇别后再见的部分。阿丽雅此时不仅歌喉已开,更已入境起舞,她唱到丘木卓与殊岩珠别后,神节将至,人神都要到神池边打水,再往下应是丘木卓和殊岩珠在神池边重逢的情节。然而她没有唱“二人池边又相遇,丘木殊岩将情定”,而是唱的“龟兹乐宫又相遇,丘木殊岩将情定”。
      云歌的心头一酸。阿丽雅借着这对羌人始祖,唱得却是她心中勾画的情事呢,在故事里她和霍曜相识并种情于乌修崖下,又重逢定情在龟兹的乐宫中。
      云歌转头看看三哥,见霍曜微抚着腰间的矢囊,如天神般伫立月下,眼神却落在远处丽史的身上。他剑眉微展,眸中微光流动,与平日里冷漠傲然的神情大不相同,似乎也沉浸在歌声中,却又像将心绪投在远处之人的身上。云歌知道不能埋怨哥哥的无情,实在是他的眼中本就没什么人,自从有了丽史更是再看不到旁的人了。
      阿丽雅唱完了丘木卓与殊岩珠重逢定情的段落,便堪堪在高音处收了声。河曲坪上前一刻还在她美妙的华音中如仙似飘,后一刻却已了无声息,又似有余音袅袅。片刻之后席坐于地的年轻男女们击掌叫好,更有人不依不饶地催促与阿丽雅结对的霍曜或歌或舞,必须有所回应。云歌偷眼看了看跖勒,见他并无猜忌难堪的神色,似乎很为有这样一位新娘而骄傲,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霍曜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脸色如常地扫了一眼丽史。而后他一边转身步向远处,一边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枝汉式的金丝簪花牡丹叼于嘴上。接着他取下腰间的的雕弓,展臂拉弦,箭尾蹭过唇边时,他的右手轻轻一拨将那簪花挂在了箭尾之上。霍曜忽然在此刻转身瞄向阿丽雅。众人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片惊呼声中箭已离弦,正朝着阿丽雅的额顶飞去。跖勒纵然起身踩着身旁两位王子的肩头跃飞而出,却哪里追的上一只满弦的飞箭,只见一簇华光飞过阿丽雅的颅顶,箭过花落,那一只金丝牡丹已经稳稳地簪在了阿丽雅的颅上。
      满场惊叹。
      阿丽雅一动未动定定望着霍曜,美丽而浓烈的眼眸中忽然泪水满浸。
      云歌的心中却忐忑起来。在汉人中簪花多为情人间的举动,不知羌人中是否有此讲究。而跖勒已经看到了阿丽雅眼中的泪水,以为她是惊吓落泪,他拧眉看向霍曜,似乎在向他要一个解释。
      丽史却已站起身来,远远道:“这金丝簪花牡丹是母亲少夫留给我的,共有两支。一支我会留给跖库儿的意中人,这一支便赠给阿丽雅。我们曾在楼薄相互扶持,我本就已经将你看做姐妹,如今你又嫁给哥哥做了王子妃,更是亲上加亲。曜为你戴上,是成全我的心意,还请你原谅他这独特的方式。”
      阿丽雅转向丽史,行了一个羌人的大礼,眼中的泪珠随着低头垂睫的一瞬滚滚而下,“在楼薄时,就听姐姐讲过这簪花的来历。阿丽雅是心中感动才落下泪水,并不是受惊落泪。”
      一向寡言的霍曜竟然也开了口:“如果预先知道,被射之人反会惊惧抖动容易受伤。惟有出其不意才能安全为你戴上,请你原谅。”
      阿丽雅又一次以汉人女子之礼回谢霍曜,却未再能说出一句话来。跖勒似乎还要说什么。节若却很合时机地执起鼓令,催促起河曲坪上的男女归入队列,重又跳起天母交汇舞来。
      与此同时,在凌滩营地的另一侧,迎客帐中酒兴正浓。一坛坛见了底的咂酒酒坛被抬出帐去,一盘盘香气四溢的烤肉被奉入帐来。各部落的大小酋领正豪议着羌地近年来的大事,却又很有默契地无人提及眼下正和汉人的起的兵革。
      孟珏身着一身素色的毡锦衣袍穿行在迎宾帐中。他的头发今晚也随先零的习俗披下半幅,却仍掩不住他那高华出尘的形容。方才尤非已将孟珏以昔妹染姜之后的身份介绍于众人。尤非自己却在饮了些许咂酒后有所不适,被盏婼带人扶了下去。跖勒和跖库儿都去了花夜,此时帐中只有他和大王子跖隆以先零酋豪亲贵的身份支应着场面。
      孟珏游走在帐中,从容地与各个部落的酋领贵族攀谈着。从羌地的皮货交易,到汉地的盐铁控制,甚至到鲜海里的无鳞鱼,他都侃侃而谈应答如流。起初对他的身份有所藐视的几个外部落贵族,此时都已转还了态度。而孟珏始终谦谦温和,并未显出一丝对这些小部落的小觑。转过大半个帐子,他已默记下所有来贺部落的名字和属地,更掌握了他们在这汉羌之战中的态度。然而却有两个人他始终未得机会接近,因为大王子跖隆一直与他们在帐子的一角窃窃低语。
      此时与几个小部落的头领聊完了西南至远之地的茶马道,孟珏再次远远望了一眼帐角,见跖隆似有与那两人结束交谈之象,便移身向那边走去。却有人在他身后低低唤了一声,“孟大夫。”
      孟珏转身,望了一眼身后。唤他的人年约四十,形貌气质都无贵族之象,衣着却颇为华丽光鲜。孟珏淡淡应道:“原来是族中主管易货的岸良头领,什么事?”
      岸良低声道:“号吾在帐外,似乎有急事。”
      孟珏回头又望了一眼帐角的那个异族羌人,眸中闪过斟酌,而后他随着岸良向帐外走去。
      “那是煎巩羌和黄羝羌的头人。”岸良却一边走一边在他身边低声道。
      “原来是杨玉盟下的。”孟珏沉吟了一下,忽然转向岸良道,“你去同他们聊一聊,问问今年先零的皮货从他们那里还好不好入汉地。”
      岸良点头,退身返回。
      营地上由于喜宴的缘故灯火颇明,一出帐就见号吾在不远处向这边张望。孟珏快步上前,带着号吾向自己的帐子走去。才一入帐,少年立即从怀中取出一片小小的布帛,交到他的手中。孟珏快速扫了一眼那布帛上的小字,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帐中踱了几步,而后吩咐号吾道:“你去河滩上招那只飞物,招到之后就停在原地,记住要伏在暗处等我来找你。”号吾点了点头,向帐外跑去。
      孟珏在帐子中又默立了片刻,而后出帐向着一片歌舞之声的河曲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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