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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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宾


      婚宴的准备在凌滩沸沸扬扬的尘嚣中匆匆而过。
      这十日中,先零羌的四王子跖库儿代领了中领冉骓属下的骑兵和牧民。虽为代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领权的归还之日遥遥无期,因为冉骓已然老去再难复当年的骁勇和睿智。而跖库儿却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加上他本人聪敏善学又不乏决断,令多年来只视他为“闲”王子的族中老者忽有眼前一亮之感。
      这十日中,二王子跖勒的新嫁娘走出花帐,手执长鞭亲自执行了对达慕尔的挞刑。若不是大王子跖隆匆匆赶来救下达慕尔,只怕那个头顶一撮辫子的悍夫已经一命呜呼。而后赶来的跖勒则以“大喜在即,需清扫族中浊气”为由护住了自己还未合穹的新娘。无人轻言阿丽雅此举的妥与不妥。达慕尔咎由自取,又是杨玉的旧部,族中人想不明白大王子跖隆为何一再回护。
      这十日中,族中闻听了出逃的丽史公主也会带着心上人返回族中贺喜的消息。族中人正汗涔涔地回忆起丽史公主那武功超绝的情郎,又听说小王子带回的汉族女子正是那人的妹子。正是似信非信间,有一日却见那个绿衣的汉人女子在赐支河边长吹竹哨,直到两只雪白的大雕自天边飞来,落在她的肩头。她缠了雕信在那雕儿的爪上,又扬手将它们送回晴空之上。有人恍然忆起,那两只雕儿正是丽史公主的情郎每次来凌滩时,必会在天空中出现的鸷鸟。
      这十日中,节若频繁出入花帐,将先零婚宴庆典以及法事经卷都一一讲给了待嫁的新娘和陪帐的女子。那个倔强美丽的新娘似乎已经转过心意。先零的族人听到她婉转的歌喉日日清晨在花帐中练唱。
      这十日中,先零已将婚宴的邀请遍送至羌地的每一个部落。收到回复却大多语义不清、态度暧昧。
      这十日中,汉军的动向未有变化,依然在一众小羌的地面上按兵不动。探骑却注意到从令居西下的辎重车辆在慢慢减少运输的频率,似乎暗示进入羌地的汉军有东撤的打算。
      这十日中,为昆仑大典而建的木高台耸然立起在营地的中心,迎客的宾帐也搭建而起。酒水,牛羊,红绸,毡绣,锣鼓,喜庆的气氛暂时将战争的阴霾稍稍推远了一些。
      十日过后的清晨,秋日如爽净的人面,白着脸从赐支河上升起。凌滩营地忽然被一种等待中的苍茫所笼罩,仿佛他们等的不是婚宴的宾客,而是对族部命运的一种昭示。
      整个上午,泼黄惹绿的草滩上没有一丝马蹄荡起的草沫。然而午后,远远的青山下,终于出现了第一簇隐隐晃动的人头和马头。先零的哨探飞驰而出,远远迎上去查验了身份,便向族中射回了号令迎客的响箭。画角声自凌滩的四角响起,穿透了午后的晴空向着远处而去。羊皮鼓声也相继而起,有密有疏有分有合。凌滩营地忽然被一种兴奋的气氛所笼罩了。第一支前来贺喜的部落是以狩猎勇猛而闻名羌地的山地部落南山羌。尤非大喜,命人速去准备茶席迎候。
      自此,前来贺喜的部落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远处的青山脚下。午后的时光被此起彼伏的画角声和羊皮鼓声激荡着。到了日落时分,共有大小十七个前来贺喜的羌族部落,被一一安置在了迎宾帐中。茶席摆了一道又一道,酥酪糕,蕨□□,酥油糍粑还有奶皮子也被一样样地呈入迎宾帐中。这是下午的点心,还不是正宴,因而酒水烤肉都不在其中。
      云歌陪着阿丽雅候在花帐中。因为还未经过花夜,阿丽雅还未穿上正式的嫁衣,而是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毡锦衣裙,绣纹隆重奔放,与她本人浓烈的气质相得益彰。她额前的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还未簪上颅顶,而是低垂至眉际,愈发衬得她浓眸明灿。而云歌怕缤祝又多嘴,特意选了一条绣有绿萼的裙衫。绿萼叶同花瓣,形态恣意,因而显得喜庆一些,将单用绿色的寡淡感涤淡了不少。
      按照先零的规矩,这日已算是婚典的首日,故而阿丽雅可以出帐见客了。因为晚上便是年轻人的花夜,所以她首先要迎接的便是各部落前来贺喜的公主和王子。缤祝带着几个侍女将花帐的活动围帐一一移去,花帐立时就变成了一个半开敞的所在。由于毡帐顶部华美的圆形穹顶还保留着,颇有了几分汉人华盖的味道。
      阿丽雅跪坐在那穹顶之下,云歌则站在她的身旁。天光正是落日前的柔和绯艳,为她们二人又披上了一层华光流彩。各部落的公主王子已经盛装聚在帐前,正是一片异族的繁华旖旎。云歌还在悄悄打量他们各自不同的衣饰装束,那些公主和王子已经轮流走上前来,向阿丽雅祝福行礼。
      只听缤祝锐着嗓子一一报来。
      “封养部落的勺卑王子,带西域宝剑一柄前来贺喜。”
      “狐奴部落的木龄诺公主,带羯羊百只前来贺喜。”
      “牢姐部落的棠蚕公主和弱锥王子,带纯金马具一副前来贺喜。”
      “南山部落的禹琢王子,带貂皮一车前来贺喜。”
      ……
      阿丽雅一边向他们回礼致谢,一边在他们中间搜寻着那个记忆中超拔的身影。然而她的目光跳过了一张又一张年轻美好的脸颊,却没有寻到那张令她心跳的冷峻颜。缤祝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以为她未见到跖勒而有些焦急,便笑盈盈地走上来道,“咱们先零的王子按规矩会在河曲坪迎候的。公主一会儿带着大家去那里时便会见到。不必担心。”
      阿丽雅冲她淡淡笑了笑,等到缤祝退回原地,方凑近云歌的耳边轻轻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云歌会意,不动声色地候着烧和部落的纶桂公主献礼完毕,才问缤祝道:“丽史公主和我哥哥还没有来吗?”
      缤祝皱眉略略思忖了一下,道:“啊,是没见到。丽史公主已经离族,算做外客,所以来了理应会被带到这里的。”然而缤祝又笑了笑道,“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姑娘不必焦急。婚典有七日,就是今日不到,明日到了也是一样的。”
      可是明天,明天阿丽雅就是别人的王子妃了,再不能以未嫁之身唱歌给她的心上人了。三哥一向懒散倨傲,自己真该将花夜的日期早写两日。云歌垂了头有些不敢去看身边阿丽雅失望的神情。
      一旁的缤祝哪知二人的心意,继续通报下一位贺礼的公主,“摩滇部落的格哲公主,带西域宝马一匹前来贺喜。”
      云歌霍然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一个身穿淡绯色裙衫的年轻女子风姿神秀地走上前来,一双秀美而凌厉的眸子正锁在自己的面上。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既然是遍请羌族各部,自然会有摩滇的公主。格哲走上前来,先向阿丽雅行了礼,说了祝福的话语,又将手中的象征骏马的金丝马鞭双手奉上。依礼为了避免新娘反复站起,应是云歌伸手接过礼物的。然而云歌太过惊讶,一时呆立在那里竟忘了伸手去接。直到阿丽雅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她才惊醒一般,上前伸手接过那马鞭。
      在将贺礼放入云歌手中的一瞬间,格哲低低道:“你们两个各欠我一条命,花夜上可要用歌来报答我?”
      云歌轻轻“啊”了一声,看着格哲转身退离而去。她的身形似乎比春天赛马时又清瘦了几分,姿态却依旧是那般傲雪凌霜楚楚可人。
      直至所有的二十九名王子和公主全部献礼完毕,暮色已经浓透。天边最后一丝云霞没入大河的尽头,河曲坪上篝火则已映红了苍穹。四面羊皮鼓早已摆定在河曲坪的四角,节若引着先零族中的四名妇人鼓手此时正轻快而击。骥昆和跖勒穿着刺有金绣的玄色毡袍立在河曲坪的中央,手持卷羊竿头杖,将各部落的年轻贵胄迎入场内。
      阿丽雅落在众人之后,还在频频回首而望。云歌心下为三哥的失约而愧疚,便也放慢了步子陪在她身旁。骥昆远远望见她们,正想要赶过来,却被跖勒伸手拉住。
      原来按照先零的规矩,花夜时年轻的男子和女子,无论是热恋中的还是就要成亲的,皆要按男女分列成男花队和女花队,先跳错行的天母交汇舞。在这个舞蹈中,两只花队循环转动,交错的部分却只有四对男女。未到交错部分时无论男女跳的皆是踏步舞,而到交错时相对的男女却要碰肩撞腰蹭耳垂,方可移向下一人。天母交汇舞以鼓为令,鼓声止时结成的四对男女要对歌对舞。而对过歌舞后,结对的男女可以选择重新归回各自的花队继续循环而舞;也可选择离开群舞互诉衷肠,只是必须经过众人的刁难和拷问。这种情况下选择离开的男女一般多为恋人,也有在对歌舞时一见钟情的。
      此时,节若已经引导众人列成男女两行,对面而立。阿丽雅和云歌也已姗姗入列。云歌瞧着一张张青春无忌的笑颜,忽然想起多年前放飞萤火虫的那个夜晚。她一时有些伤怀,忍不住将眼睛从那一张张脸上缓缓滑过。然而孟珏并不在其列。她其实是知道他今晚不会来的。那日送雕信给三哥时,云歌曾与他在凌滩偶遇。问起花夜之事,孟珏明言他今晚会在帐中与尤非一同迎宾,不会来河曲坪。他没有多说原因,她也不敢问,因为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害人害己”。然而云歌的心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的空,眼中也凝了雾气。一对褐金的眸子在那雾气中一闪,云歌抬目冲骥昆微微笑了一下。
      节若已低低唱起花夜的引歌,那是羌族经谣《中穹经》中的一章,唱得正是这花夜的来历,唱起这一夜正是天母在引导年轻的心儿相互寻找。一曲唱毕,河曲坪上已是一片柔情蜜意。节若将手举过头顶,正要引动鼓令。忽然一阵马儿的嘶鸣声划过夜空。脚步刀铁之声也在远远的夜空下杂沓而起,却赶不及那渐渐逼近的马蹄声。一错眼的功夫,一匹白马已经扬蹄跨着傲人的步程跃入河曲坪中。马上是一对玉色衣衫的男女。男的面上遮着半幅的软皮绣银狼面具,正昂然驭着坐骑;女的用丝绦挽着一个低而松的发髻,环腰坐在他身后。
      天底下除了三哥还会有谁如此散漫误时,又这般扬尘出场,完全忘了这是别人的花夜呢?云歌又惊又气又喜,不禁转过脸去看身旁的阿丽雅,却见她愣愣望着从天而降的那一对璧人,唯有护在喉口一只手微微而颤。云歌心底有些沉,眼角却瞥见隔着几人远的格哲似有所思地瞟了一眼阿丽雅,她忙拉了拉阿丽雅的手示意她注意自己的举止。
      跖勒已远远扬手驱散了一路追过来的族中守卫,骥昆也出了男花队,迎向下马而来的男女。谁知节若却将手令一抖,一边重述起花夜的规矩,一边板起脸将跖勒和骥昆都赶回了男花队中。各部落的年轻贵胄一片低笑,却明白这一夜任谁都要听女释比的。节若立了威,便一脸郑重地将下马而来的丽史送入女花队,又将霍曜拖入男花队,还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银狼面具。这是节若的地盘,又是丽史的母族,即使冷傲的三哥也无可奈何。云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眼看裸着一张俊颜的霍曜浑身不自在地站在花队中,正是一副忍无可忍从头再忍的表情。
      云歌仍然笑着,伸手却暗暗拉住阿丽雅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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