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雪

　　餐厅是双层楼的，二楼有个造景假假的阳台，挺宽阔的空间摆满了褪色的假花，以及一桌露天座位，张安旬就领着陈畅到这儿。
　　出了冷气房，夏天的空气湿黏固着在两人之间，并不怎么流动，此时，陈畅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组织语言的能力，干巴巴的开口，”…欸你急什么、大不了我之后都去找你成不成？计较这个特么没劲的，我…我──”
　　张安旬不动声色，心底却叹了口气，陈畅这个人果然天生适合吵架而不是道歉。从那张黎黑脸上一副”我搞砸了”的表情，相处多年累积下来的默契足够让他判定出对方的状态──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么说下去只会愈讲愈糟。
　　不出所料，一但意识到这点，陈畅就闭嘴了。微微仰头，眼前色泽偏深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面部神情僵硬似有杀气，双眼黑沉沉的，恍惚间张安旬觉得面前是娇小的身影，面对师长也丝毫没有属于孩童的畏惧，简洁强硬的说了几句，便隔绝了自己，不认错、不认输，宁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退让。倔强的性格清晰可见，一时之间，陈畅似乎不在那么飘忽无法捉摸，是的，跟以前很像……跟以前一样。明明固执冷硬的彷佛谁怎么想都无所谓，被放弃了也无所谓，但是如果仔细去看，那双乌沉的眼里，写满了分明是无措。
　　如果说张安旬自己是情感受器太不敏感的人，那陈畅就是表达管道堵塞，太过狭隘的人。真是绝配啊，不是吗。张安旬心底忽然轻了重量，某种能够掌握局势的自信回来了。
　　“说完了？”
　　“……”他看着自家发小问道，对方片言不语。
　　“我还以为你还有很多的话呢。”
　　“……”
　　“不急，哥今天时间多，听你说。”
　　“……”
　　“你想笑想哭想发疯，或者想骂我，都会听你说的。”
　　“……”
　　“──因为你他妈就是个闷骚。”张安旬毫不迟疑顺从心里原始的欲望，一拳挥了出去，陈畅反射出手，毫不费力的接住那太过纤细、泛白的拳头，他有些惊讶的瞠起双目，接着又有想法一闪而过脑海似，犹豫的出声，”……如果，你揍我就能消气的话，我让你揍，我──”
　　“少来，我的拳头根本对你不痛不痒…哎你怎么就像木头一样啊？”张安旬抽走了手，黑白明显差异的肤色断了开来──他向前踏了一步，再不管是否侵踏了对方的个人空间。
　　“有话就说啊，不要以为表达情绪就不是男人，这么小就借酒浇愁才不是男人！不对，你根本就还是个小鬼！”
　　“…什么？”陈畅有些措手不急。
　　张安旬高傲的抬起下巴，眼里是一贯嘲讽机伶的神色，”喂，屁孩。你都不说话那我就先说了。──听好了，哥给你做示范。”
　　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说着表达情感跟是不是男人没有多大干系，理智上是明白的，但从小生活上潜移默化让同样是国中生年纪的张安旬有些不自在。
　　但是不自在他能够克服，非把这感觉采在脚下不可，不然，眼前这根木头，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憋死而不自知。
　　“你最成那样让我很担心你知道吗。”
　　“那么容易灌酒是不是哪天就被这样卖了。”
　　“我……”
　　“嗯，说吧。”
　　“……还是你、先讲完。”嘶哑的，僵硬的语调。
　　“我把你弄回家的时候，你说你很没用，跟我不一样，你说自己一无是处，不知道现在能干嘛，以后要干嘛，你说我什么都不懂，干脆把你扔在路边死死算了，反正也没人在乎。”
　　“！”
　　张安旬自顾自地笑了，不是发自内心的那种，淡色的双眼凝视着面前狼狈又哑口无言的人。
　　“喝醉了倒是很多话，醒来却娘们吧唧的顾虑东顾虑西，我嫌弃你了吗？我不在乎你了？你哪只眼睛瞎了，陈畅。”张安旬目光冷静，直直戳进了对方的眼底，”陈畅，我没有同情过你。用是会用这个词，但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同情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就像我不懂怎么分辨人的长相那样，完全不懂。”
　　『不要同情我！我他妈、不需要、你、施舍！你懂…什么？我就要喝，我爸都不、管我你管个屁！』
　　夜晚。
　　咆哮。
　　拉扯推踏。
　　要喝到断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才避而不见。
　　“我是真想当你朋友。你比我还真诚许多，我欣赏你。就这样。你想听到更多优点，去找你那些女朋友们相信她们能说的比我动听。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些你没办法拉下男人的面子跟她们或你爸爸哥哥说的话，我愿意听，只要你愿意说。是我的坏话也没关系，反正班上多的是同时想接近我喜欢我却又嫉妒我的人，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其实说出这样听起来很自恋的话的我才是最有问题的吧。嗯。这种投资报酬率低的事怎么可能是因为同情。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张安旬轻描淡写的说完，耸肩。
　　再次，陈畅张嘴，而后闭上。
　　半晌。
　　“干你是在讲三小！？”
　　张安旬挑眉，看向某个走音的人。
　　“我讲三小？那你来讲，来啊，怕你喔？”
　　“妈的讲就讲啊，干！”声音分岔，耳根红透，虽然是个不懂得正常宣泄情感的人，身体语言却再再出卖了他，”老子就是想道歉，我、所以说我……！”
　　……结果没几句又卡机了。
　　再怎么快也不是瞬间进步的事，张安旬摇头失笑。
　　“那么，还是兄弟？”
　　“废话！”话都还没说完就得到回答了，心底发热，想要傻笑得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走啦，回去了，同学会难得见那些人，在这里晒什么太阳。”
　　“你也知道？还来闹这ㄧ出，破坏气氛，啧啧。”
　　“操！”
　　转身，两人互相吐槽、推打着拉开玻璃门，回到室内，究竟是因为冷气的凉爽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令他舒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张安旬也懒得去追究了。
　　“好好，回去就回去，反正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着，我很有耐心跟你慢慢耗。”
　　张安旬对着陈畅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没心没肺)的笑容，然后，不出所料，后脑就被熟悉的宽厚的手掌按了下去。

　　XXX

　　那天回到欢乐的同学会现场后，免不了被一些比较热情的同学询问两个人怎么了去干嘛来着，原本来说，这种问题张安旬能够不着痕迹带过去的，然而当下他只是瞥了陈畅一眼，扔下句”你来解释”，便不负责的轻松入坐归位，嘴角牵起几不可查的弧度。
　　陈畅没有张安旬能说出花来的嘴皮子，于是简单粗暴的用威压结束一切，跟小学的同学打闹成一团，重点瞬间转移。
　　默默看着陈畅将不知道什么酱和盘子油汁加进桌上一杯颜色已经相当可疑的液体里，那群曾经拆了学校围墙一角的捣蛋份子，全欢快的笑成一团。
　　“不错啊，十分钟，真有效率。”一旁严靖云忽然对着他露出了笑容，接着倾向了座位的另一侧，跟某个人交头接耳，笑眼弯弯，视线不时在谈话对象与张安旬之间游走。微微挪动椅子，从那黝黑的肤色有些过度亢奋的肢体动作，张安旬发现与严靖云说话的是绰号叫”矮猴”的同学不会错──而且，这下绝对没好事。
　　从小，矮猴就是严靖云的忠实跟班，调皮搞破坏的事儿从前基本没严靖云的份，他可是班长呢，但是，如果真的心痒想参一脚的话──那么就由矮猴代劳，虽然小孩多半没有自觉，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现在，严靖云又有什么鬼点子了呢？
　　漫无目地的想着，矮猴在下一刻起身。”诶──大家听着，听下这里！”站直了张安旬才注意到，本名高侯成的”矮猴”，身高长到这个年纪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高猴”，”我说，大家难得聚聚是吧？你说我们就这样三三两两的聊完散会多没意思啊，好歹要有一点，那什么、『共同的美好回忆』──是吧？”
　　高猴暂停了会儿，让起哄说好的，闹着嘘他的，全躁动完，兴奋的情绪跟上。
　　接着，再度开口前，他露出了笑容，在张安旬眼中显得有些猥.琐的笑容──
　　“咱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XXX

　　问：聚会时能玩的游戏有哪些？
　　答：游戏本身不大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将气氛炒热到最高点的恶整跟惩罚。
　　比如说，素来内向笑不露齿的二人组黄雁陈玲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问服务人员有没有提供”特殊服务”。
　　比如说，邵清黑着一张脸把陈畅一群人的”特调饮料”一口灌了下去之后连爆粗口，调至内容物的惊悚成度大家都有目共睹(奶油属条冰茶胡椒……)，于是邵清比男人还男人的骨气这下一致获得了认可。
　　又比如说，张安旬拿着的这张餐巾纸撕成的”惩罚指令”碎片，准备成为下个受害者；后方等不及偷看的人群叫得跟打了鸡血一样，一边鬼叫一边又有人大声宣读了纸巾上歪扭的字。
　　“和你右手边的人来段激情的A/V实况吧~”
　　……
　　喔。
　　该庆幸刚才某人赶走了严靖云，霸占了人家的座位吗。
　　是啦跟陈畅默契最好也应该不会太尴尬，而且自己的片源多半来自那家伙
　　嗯。
　　……这种鬼题目到底谁写的？
　　斜瞟了陈畅一眼，对方正因为得胜心情正好着，放松舒展的靠着椅背，敏锐如他，立刻注意到张安旬的视线，冲其戾气一笑。
　　霎时间，张安旬起了玩心，灵光一闪。
　　凑身过去，在陈畅耳边说了些什么。
　　四周的同学一阵闹腾，期待好戏开演，男孩子夸张的喊着岛国语言唯一会的几个单字，还有一些什么前戏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别吵，哥这只是在商量呢，张安旬在心底哼了一声，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刚才找服务员要”特殊服务”扭捏得跟什么一样的几个女孩子现在竟然叫的跟熊一样大声，双眼放光到有点诡异的地步──怎么回事来着？
　　摇摇头，张安旬转而看向陈畅以眼神寻求对方的同意，并没有回答，陈畅却是露出了轻浮的笑，脚一蹬，木椅嘎啦一声退离桌子转而正对张安旬，稍微拉开了点距离。
　　陈畅向张安旬伸出一只手。
　　“过来。”嘶哑的嗓音有某种使人臣服的魔性，剎那间张安旬也愣了一下，其实他还没讲完呢，沟通上还有点出入……但是眼下，陈畅似乎，恢复平常的状态了。双眼锐利，有里而外透出黑沉的光芒，桀敖不驯，也无法被掌握，那股骄傲又年轻的血气不知道为什么令张安旬有些欣慰，却又有些焦躁，他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
　　这种气势不知道是为了表演刻意为之还是自然而然。
　　张安旬吸了一口气回神，撑起一个夸张勾人(扭曲)的微笑，从自己的位子起身，移动到陈畅面前，明明对方坐着而自己站着，陈畅却一点都没有被俯视的感觉。再次，看见这样恢复精神的陈畅，张安旬觉得神清气爽，于是也就好心情顺应了观众要求，弯身，动作缓慢而清楚的让大家看到，他先是扶上了陈畅的大腿，脸上表情魅惑(扭曲)依旧，接着干脆的一转身，直接坐到陈畅身上。
　　鬼吼鬼叫的声音是其次，张安旬发现自己无法忽视某几个女同学的热情吶喊，简直像是小时候的悍劲瞬间回归了一样……这么轻易就不讲究气质了吗？还有激动的他指手划脚大胆的提案的，张安旬还以为演这是男同学恶搞的出来的题目，但是看来不尽然……？
　　敛下目光不再注意他人，张安旬放松下来，毫不客气的将陈畅当作椅背垫子的一部分，向后仰靠上去，接着，两人虽然都看不到对方的正脸，却非常有默契的木着表情，变成一号死鱼眼──然后，开始抖动。
　　一阵沉默。
　　接着，笑声引爆。
　　“妈啦你们这是按摩椅哪来的黄啊A啊？”男生。
　　“不够！不够欸我现在才发现张安旬很有小受的潜力──”女生。
　　……不好意思，潜什么？
　　“本日表演到此结束。”眼看情势往安可的不妙方向狂奔，张安旬拍拍裤子，一跃而起。
　　看着严靖云这为始作俑者在远远那端拍手，但笑不语，张安旬就觉得莫名不爽，尤其陈畅的腿好像太扎实了，胳的自己的腿和屁股都挺难受。
　　啧。
　　不论怎么说，都便宜那些看热闹的了了，接下来游戏继续，绝对要杀的他们片甲不留。
　　心里暗自下了决心，张安旬一口咬下纸袋里最后一块红豆饼。

　　XXX

　　整场同学会进行下来虽然以恶整胡闹居多，但总体而言还算成功。
　　与严靖云道别，约好开学再来交换研究心得，张安旬跨上了陈畅脚踏车的后座；从过去就知道对方的体温偏高，刚才坐在身上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而现在，随着陈畅一上一下踏着踏板的动作渐进，眼前宽阔背后的蓝色衣料也逐渐汗湿加深，隐约还能闻到男性微热的汗味。总体而言感觉并不是顶好，但是惰性联合着太阳的毒辣吓退了张安旬任何一丝想要自行下来走回家的念头；有人免费载自己一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怀着珍惜感恩与善加利用的心情前进吧。
　　“你那么笃定一定会上？”
　　眨眼的时间，张安旬了悟他是在问高中的事。
　　“是啊。”在陈畅面前也不需要装什么谦虚。
　　短暂的静默由呼呼吹过的风填满，”…也挺好的。你那么聪明，去那边把人家第一名给打趴，感觉一定超爽。”
　　陈畅自顾自的笑了几声，短促低沉的音节消融在过热的风中。
　　“你呢？”张安旬反问着，凑近了一些，正好补捉到对方漫不在乎的哼声。
　　“我？大概是去那什么──”陈畅说了一两个后段高中的名字，”…的吧，反正我他妈根本不喜欢念书，去哪都没差。”
　　“喔…是喔。”低下头，张安旬无聊的伸手戳戳陈畅的背(当然是还没被汗水浸湿的部分)；这体格，这肌肉发达的程度──张安旬怀疑自己跟陈畅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种。
　　“别闹。再弄我把你扔下去自己走。”一戳一戳似乎令眼前的人有些发痒，在脚踏车允许的条件下伸展了姿势。
　　张安旬立刻收手。
　　“才不要。欸，你说你刚刚是不是太猴急太不厚道了？点子是我想的，凭什么你挑着男的演，为什么我要坐上面演女的？”
　　陈畅又哼了一声，这次音量不用凑近就能听到，然而一直到过了弯──无减速高技术转弯，让张安旬差点摔下车紧扯住陈畅的衣服──之后，才语气蛮横的给予回应。
　　“你是叫我坐你腿上？妈啦，接下来就等着喀嚓一声送医院了。”
　　“才没有那么脆弱！又不是骨质流失！”
　　“那我们换位子，现在。你载我。”
　　“…不要。”
　　不用回过头，张安旬知道看着前方的陈畅，脸上必定露出了”我就知道”的表情，顿时有些气结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回击，夏天的风吹着黏腻，不过好在前方有陈畅挡过一回，这么想，张安旬也就服气了些，不跟他逞口舌之快了。
　　他只是不怕死的又戳了陈畅。
　　“欸，今天那个红豆饼超好吃的，下次你排的时候再顺便帮我买──放心，”戳戳改成了拍拍肩膀，”你办的好的话会给你跑腿费，我出钱帮买六颗会分你一颗。”
　　“靠！谁理你啊。”
　　“好嘛帮个忙行不？我不想排队──腿会酸，脚会累……”
　　“你就当个废人好啦。”
　　“所以才需要你出马啊。”
　　笑着、闹着，午后闲散的对话蒸散在绵长的街道上，脚踏车吱嘎作响的杂音里，还未成熟亦暂时不再思考未来的两人，前进于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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