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雪

　　结果担心了半天，某人却意外现身了。
　　风尘仆仆地，左右手各提着两个大白塑料袋，表情有些过于冷硬，但其实只是不习惯这群小学同学的热烈欢迎罢了。已经太久了──被放弃，成为师长眼中的毒瘤，如今班上乖一点的见到他，甚至宁愿绕道走，就怕一个不小心把人给惹怒了挨一顿揍。这些，都是张安旬或听闻，或亲眼所见，他静静的看着，陈畅的目光依旧不知道落在何处，有力的手臂一提，两个袋子放到了桌上。
　　“想吃的自己拿。”虽然作乱起来从没少他一份，在男生中混的也挺自在，但陈畅对外向来话不多，足够简练。
　　众人好奇涌上，黑压压的脑袋一径向中间挤，”手尖”的几个男生好奇拨开塑料袋，打开里头的纸餐盒──里头是隔几条街上总是大排长龙，挺有名气的奶油饼；到了这个时间点，其实大家的正餐都吃的差不多了，然而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个年纪──正是饿鬼缠身的非常时期，再多的食物都像吞进无底洞里头一样，再说甜点还是塞在另一个胃的呢。
　　欢呼着、调侃着，一面夸赞陈畅够意思，餐盒附近已然成为抢食战区。
　　此时，倒没有人多去注意往座位区移动的陈畅了，墨深的目光向下偏移，一如下压的黑亮枪口，陈畅的双眼隐去了平时锐利的锋芒，却多了一份随时会开枪引爆似的威胁。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陈畅并不适合这样的表情。张安旬没有挪动分毫，手中仍拿着餐具，轻轻蹙起眉毛──如果当真跟对方说出以上的话，多半会被嘲笑吧；明明他就分辨的出脸部情绪，只是比一般人少了”存盘”这样的功能，难道就得失去关心朋友的资格了吗？
　　陈畅的动作在张安旬眼中就像一部慢速播放片子，令人屏息以待，却又恨不得能够加快一些。陈畅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虚掩在身侧。穿过三个正在打牌而未加入抢食战局的同学，高瘦的身影终于站到张安旬的身旁。
　　张安旬一边啃着所剩不多的肉排，一边直盯着某人瞧，也不管自己双颊鼓鼓的看起来有多滑稽。陈畅有些迟疑的将一只手搭到张安旬的肩上。
　　然后，一团白白的什么被迅速塞到张安旬怀里。
　　双手反射性抱紧，触感却告诉自己不妙，张安旬连忙松了力道，低头一看。
　　──是个纸袋。
　　“…这红豆的。”陈畅若无其事的说着，直接霸占了严靖云的椅子。
　　喀啦喀啦，手中的袋子再度被捏紧。比起奶油，他确实比较喜欢红豆口味，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喔。你肯理我了？”
　　陈畅的姿态僵硬，却不发一语。
　　“那件事你不希望我提就算了，难道我还会为难你？像这样娘们似的冷.战，至于吗？”
　　“不是！”陈畅脱口而出，手扒乱了那头根本没长多长的硬刺短发。
　　“那你这一个月怎么回事？”──很不像你啊，你根本不是那种会记隔夜仇的人！ 张安旬没有说出后半句的话，提醒着自己两个人都情绪激动起来并不是好事，他深吸一口气。
　　“妈的谁跟你冷战、什么娘不娘的…难道要我跟你打一架解决…拜托你根本我一拳你就承受不住了……不对、不是这样──我说…”
　　与其说在跟人对话，陈畅看起来倒像在自言自语，分毫目光都没有落在眼前的张安旬身上，视线不断闪动跳跃着，漆黑的光芒焦躁不安，……陈畅喃喃自语，姿态紧绷戒备的模样，就像张安旬小时候经过夜晚的车站时，被母亲快速拉着经过，吩咐一眼都不许多看的怪人。一些熟悉的信息闪过脑海，张安旬忽然觉得不安，不安胜过了一切，冷静、自尊、生气、难过，好像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拦阻眼前这个人离自己愈来愈远──因为跟陈畅太不一样，所以不能当朋友了？严靖云的话在他的心中打了个激灵，注意到时，张安旬已经双手抓住了陈畅的臂膀，对方一震，张安旬亦有些惊讶的低下头。
　　手中的触感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精实。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虽然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这里，但是，好像，不管他多么努力，都没办法将这个人往安逸的地方拽了，不管是自认身为朋友的义务或者私心的希望，他都不想看到陈畅越过”那条线”。
　　现在是打架、抽烟、喝酒、赌博……
　　既然不是死板的大人，这些都还是朋友之间勉强可以说一说就算了的东西，但是再接下来呢？下一步，是什么？
　　吸毒？□□？抢劫？杀人？……入狱？
　　张安旬其实知道，陈畅有”兄弟”已经踏出上述前两步了。
　　──不行。张安旬心底暗自一沉，自信去哪了？明明一直以来，只要想做到的事就一定能达成──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摔得鼻青脸肿也罢，需要不择手段来阴的也罢，达成目的前，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因此从来不失败、没有失败的道理，这时候……
　　这时候，就更应该如此。
　　如此千转百回的思考，在现实中不过两秒间的事；再抬起头，张安旬色泽浅淡的眼中，只剩下绝然与坚持。
　　陈畅依然没看他半眼。
　　“听着，我不管你爱跟谁打架，爱念书不念书，我不是你爸，也不是脑袋灌铅的老头，说什么世上唯有读书高，”
　　他知道的，国二的时候陈畅考了二十九分，被快退休、头发全秃的生物老师赶出了教室，咆哮的声音整个走廊都听的见，说是不读书以后就只是个浪费粮食却只会排泄的废物、大便制造机，这段低俗的话乍听在国中生耳里是有趣的，张安旬班上的人笑成了一片，纷纷探头向窗外想要看看是何许人也，但是张安旬没有笑，更没有抬头。
　　“你觉得该做什么就去做，想干嘛就干嘛，老实说我这个人很自私，别人的事我从来不在乎，不关我的事，也没有什么感觉，你爱打人就去打吧，”
　　凉薄至此，张安旬却始终记得小时候校外参访时，陈畅动手揍了欺负自己的小胖子，明明就不是个细心的小鬼，却惦记着被伤到的自己，回程时还背过了张安旬的背包。
　　“我对你不会有偏见更不会可怜被你揍的人，我根本就缺乏这种能力。”
　　那时后，陈畅说”都是兄弟”，所以不用在意、不用道谢，那么现在呢？对陈畅来说，自己还算是他的兄弟吗？还是他的位置已经被那些刺青染发，灌了陈畅酒，刺激冒险又有吸引力的人给取代了呢？
　　一字一字清晰的说完，张安旬从专注中抽离，才发现手中的臂膀在颤抖，或者应该说陈畅整个人都在抖，不知道是气的、抑或是其他什么情绪。
　　“──只要那些是你真正爱做的，能让你开心，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再也不干涉你了，我会尽量…所以──”
　　“欸不是吧？！我只是最近他妈没…没空，你不带这样、”
　　陈畅激动的站了起来，张安旬抓握的位置从上臂落到了手腕。仰视眼前高大的身影，终于在此刻，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我哪样？”张安旬语气平静，陈畅的眼中满溢着近乎疯狂的不可置信，开口，却没有半个字透露出来。
　　张安旬平缓的也站起身，手依然抓着陈畅不放，如果对方要甩掉自己，凭力气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此刻他确认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陈畅还在乎自己，虽然本意不是如此，可是陈畅似乎误会了刚才的话，激动的颤抖、汗水、差劲的脸色──陈畅或许觉得，自己要跟他绝交了吧。张安旬默默想道，竟也不急着做解释，把原欲出口后半段的话，暂藏回肚子里。
　　现在，他要好好利用这误会，以及珍贵的”在乎”。
　　张安旬再次认知到，自己就是这种人，时时刻刻不忘算计。
　　“喂，主办人，我跟他出去一下。”他朝颜靖云一撇嘴，对方笑嘻嘻的点了点头。
　　“喔，收到。──那位子我坐回去了。”陈畅方才坐走的，正是严靖云的椅子；两人的”争执”有些音量，陈畅又赫然站了起来，不像其他人关注的投来视线甚至出声询问，严靖云只是笑笑的坐好，继续啃着手中的奶油饼。
　　“随你。”如果没有身边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那么自己多半就是严靖云这个样子，对什么都和善、好奇、得体，却不曾真正挂心。
　　毫不在乎的将众人的视线抛在身后，张安旬抓着陈畅，转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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