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雪

　　“认得我是谁吗？”
　　“严靖云。”
　　秒答之后，眼前笑脸盈盈的白净面孔瞬间变成了惊叹。
　　“脸盲症治好啦？”有点可惜的语气。
　　“不，”张安旬拍了拍对方的肩，”老兄，你的声音出卖了你。”
　　姑且不提变声后的音质，如此宏亮的嗓门可是此人的正字标记，小学在同学家画海报时，他的声音经过认证：九楼喊话，一楼字字听得清晰。
　　闻言，严靖云哈哈大笑；除了个子抽高，嗓音变沉，原本就俊秀的脸蛋长开了些(这点张安旬倒是不大清楚了)，个性并没有什么改变，一如既往的飒爽。
　　今天是六年二班的同学会，不约而同──或者说某种程度上都是”刻意”提早到的两人，一面随性聊着，一边找到了预约桌，挑了顺眼的位置坐下。
　　中考结束，有心人终于有时间发起活动，大家聚聚。

　　XXX

　　“是你开始的？”
　　张安旬喝了口冰水，清凉的水珠顺着手腕滑落，一旁的严靖云撑着头，双眼如同这水光一般，明亮清透。
　　“你怎么知道？邀请人明明只有陈丽真，”严靖云撑着头，眼里一如既往，时时刻刻闪烁着好奇，”她把所有的功劳都占去啦，虽然是她打的电话，发的电邮，但你们的连系方式可是我找到的呢。”笑着说出这段话，表情却不怎么在意。
　　“怎么知道…因为这事很有你的风格。”
　　“喔？”
　　“你最有心。还有，这间餐厅一般来说根本不开放预约吧。──你母亲？”
　　平价却热门，人潮快速流动吃完就走，这种餐厅竟然有办法被包场。
　　“错了，我爸。”严靖云家里有钱，不过是个不惹人嫌，向来低调的少爷来着，从小却就会像这样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露出马脚。倾身靠近，严靖云浅笑着低语，”没办法，家里管的严嘛。你懂得。”是的，张安旬看过，对方家里竟然真的有保镳这号人物。小时候也就那样点身高，仰起头来，满目所见都是肌肉。
　　撇开家境什么的外再问题不谈，张安旬向来觉得这人挺好玩儿的，也格外有种亲切感，两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同班，虽然个性大有差异，却也都认可对方算是所谓的”同类”。什么意思？
　　严靖云是张安旬少数当年相处起来，不会有”哥知道你幼稚，不跟你计较”想法的对象，不论交情如何，往来多频繁，甚至是面对竹马竹马的某人，张安旬或多或少都曾经产生过这种精神年龄落差的感慨。
　　只有严靖云跟自己是类似的，张安旬记得那年意外聊过之后，溢于心胸的兴奋之情。
　　此刻，对方双眼发亮的双眼透露着相同的期待。
　　“听说我们以后是同校了？说不定还是同学？”
　　X中的重点班有两个，考上之后谁分到哪儿有两种主流说法：第一、一切都是随机数与命运的造化，第二、有种东西叫做内部的神秘作业。
　　“同学吧。考试我挺有信心。”张安旬笃信后者。话还没说完，严靖云还未完全长开得俊脸上再次扬起了笑。
　　“ 说真的，你当初不直接来我们初中部真是太可惜了。”
　　张安旬摇头，”你们没有直升班，就算真得从初中部升上高中部，人也是跟外考进来的一起打散，初中就去的意义不大──又不是成绩挂边缘想捞个直升名额，话说像你这样不就是轻松占走那些拼死拼活的人的机会吗？”
　　“哎呀，考进来也是个名额啊，话不是这样讲，”严靖云竖起食指，在眼前晃了晃，接着双手往脸上一捧，”你初中不来，人家好寂寞喔──”
　　张安旬做了个抖落鸡皮疙瘩的动作，然后笑着给对方一记肘击，”抽什么风啊这是？不说这个，你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收获没有？”
　　严靖云的双眼瞬间绽放光芒，并用力点了点头。
　　“那当然。切磋切磋吧老大，隔了这么久，您是否──”
　　“废话这么多，”张安旬翻了个白眼，然后姿态霸气的伸手，”东西拿出来。交换。”

　　XXX
　　于是接下来比较早到的同学有幸目睹一个丧心病狂的画面：有两个疯子竟然在餐厅温馨的音乐、美好的假期、考完中考的情况下，不只没有荒废大脑长草，竟然还在研究整张像咒语一样的……数学题？而且是说那绝对不是国中范围，看起来也不太像高中课程，满纸的符号和凑在一起就看不懂了的中文，该不会有大学程度了吧？其中一人还一边解一边颇负余裕的推销什么编码、什么设计、什么程序的，简直…简直──好吧，就是种学霸在眼前，刺瞎我双眼的概念。
　　──然而也只有早起的鸟儿，不对，早到的孩子有这个”福利”见识见识了，很不巧，不论是当年班上活跃的头头兼班长(一边解题一边好脾气的接受推销那位)，还是总窝在校图却意外没有被剽悍妹子欺负的瘦巴巴豆芽菜(热心推销，高速解题的那位)，都秉持著书爱念的都要念到，可是该玩得也不该放过，如此这般的理念，因此当熟悉怀念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出现，那几张伤害一般人脑与人眼的东西，就被收进了包包里，虽然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喔，不错不错，班长你变帅了嘛！”说曹操曹操就到，当年班上最凶悍的妹子就出现了，一旁还伴随着这次名义上的主办人──嗯，大概，后者气场弱弱的其实张安旬也分辨不大清楚。
　　“还好还好，我一直都是这样啊，邵清大大。”
　　“一直？是在炫耀自己”一直”都长了张帅脸是吧？”邵清──也只有严靖云这么客气得唤她，过去男生们都是喊她金刚芭比然后拔腿就跑，跑不过就被暴打一顿的。邵清拉开严靖云对面的椅子后大咧咧得坐下。
　　利落短发，健康黝黑的皮肤，秾纤合度的身材，时至今日，如果不提那令人望而生畏永远将男性骑在脚下的个性，邵清也算的上是个美人了；然而张安旬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她身上(虽然死不肯承认，事实上他就是长到了这个年纪，都还没对异性的美貌开窍)，而是在似乎是陈丽真──以及眼见邵清坐下，陆续集中而来的女孩子。他在心里暗自觉得无语，这些人……事到如今，是在羞涩优雅个什么劲呢？当初该看得不该看得本性都漏光了啊，成天追着男生打、呼唤人做牛坐马不然就要以乖乖女的形象”告老师”，当年做为雄性生物一枚还必须秉持着绅士风度打不能还手，不像班上一些竟然还乐在其中的男同学，张安旬完全无法体会个中乐趣，于是就用大脑想了个简单粗暴的方法终结了一切。
　　然而该怎么说呢，做为万恶的渊薮，现在他倒觉得邵清挺有骨气的，至少当其他女生不知道遭逢了什么剧变，个性一个个都产生了让人超不习惯的变异时，她还是保持着那副直剌剌的真性情。──然后，是的，分辨人脸对于张安旬来说依然是浮云，这次他是数人数以及观察”分布情况”来推断谁是谁的(例如聚集在邵清这里的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剽悍妹子团)。
　　“陈畅呢？”
　　在张安旬走神的时候，不知道谁问了个关键的问题，等到回过神来，一众男生加上邵清正大肆聊着让自己头痛万分的某人。
　　“听说他混帮派呢。”
　　“真假？那他还会来？”
　　“这俩之间没什么必然的关系吧，”右侧的严靖云撑着头回应，”会来。电话里说是会来哟。”
　　“欸是说你们那啥初中的没人跟他同班对不对？四班那个阿杰是跟他一个班的，说陈畅现在超不好惹不是逃学就是睡觉，也没人敢阻止他。”
　　“我前几个礼拜有看到他在学校后门那边抽烟。”
　　“那有什么？”于是就有人不以为然了，”梁佑也抽我也抽啊，没啥大不了的。”
　　“真的假的？大黑你就算了，梁佑也──？”
　　一众视线转向众人曾经公认的乖宝宝，张安旬觉得那扭动的姿势显示了此人压力山大。
　　“不是啦，也就是偶尔……”
　　大家基本上没看过陈畅如今逞凶斗狠的样子，而小学时陈畅在男孩子间因为运动神经发达的缘故，人气也是挺好的，于是一言一语间没什么惧意或恶意来着，仅仅是种八卦的意味，因此话题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没多久就自然而然地往大家近日的变化拐去。
　　有关陈畅的事，只在张安旬一人的脑中打转。
　　……陈畅，已经一个月又三天没搭理他了。张安旬眸色一沉。
　　不是神经敏感更不是因为自己是个黏巴巴的人，他想道。正常情况下，他和陈畅一两个礼拜不见很正常的，毕竟两个人活动范围不同，作息也不同，只要该在什么的时候就好好做，一起玩的时候就好好玩，张安旬觉得这样挺好，在学校碰上就打招呼，对方怎么过留意着就好，顶多提醒个两句，再怎么着也不会凑合到彼此的事里。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陈畅就这么翻脸不认人了，打电话不接，去他家找不到人，好不容易在街上遇到，竟然还装作没看见──那种僵硬转身的样子说没认出自己谁信！？
　　张安旬生性凉薄确实凉薄，但对于少量产生的情感他倒是承认的挺坦然，所以，总结起来，他觉得陈畅这副得性不只让他愤怒，更让他觉得受伤。
　　如果说陈畅在气自己干涉到他的事里，在那个情况下又能怎样呢？张安旬反复的思索却只能得出疑问，难道他能放着对方醉倒在路边不管吗？在怎么着自以为厉害陈畅也不过是个初中生，放在街上一个晚上会发生什么是谁知道？早知道费时费力把人送回家还会被无视、根本恩将仇报，那他在一个月又三天前的晚上就应该往陈畅脸上揍个两拳，两拳不够就四拳，反正他每次都说自己的拳头伤不了人，那么就揍到他清醒为止。
　　初中生喝什么酒？
　　喝酒就算了醉成这样是闹哪出？
　　不可否认，看到陈畅酡红的脸庞，迷离失焦的目光，他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这个人，而是害怕陈畅身上的改变正让他歪扭的远离自己，如果有一天，两人不论是价值观生活习惯通通都不同了，他们还会有话聊，还能当朋友吗？
　　在陈畅身边能够放松就是因为不用想太多，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努力思考。陈畅在张安旬眼中，总是锐利而敏捷，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甚至可以说是出鞘的剑，仅仅是潜藏着，随时能够展露锋芒。而那晚，陈畅沉重的摊在自己肩上，脚步磕磕绊绊的，热气、酒臭、无止无尽毫无逻辑的丧气话就这么一吸一吐的落在自己的脸侧，不论是那些话语还是陈畅的失常都让张安旬非常在意，说是自己过分骄傲也没关系，被骂管太多也没关系，张安旬心底某处就是确定，陈畅身边的那些朋友或者是现在很崇拜的那什么大哥什么人，只会拉着他往迷失的方向狂奔，而不是在乎他的心理状态，于是张安旬都想好了，必须在对方清醒后跟他好好谈谈。
　　难得张安旬对于一个人这么上心这么认真，慈悲心忍耐力通通大爆发，没想到人醒之后竟然一副要隔离自己的样子。
　　心里的担忧竟然一个晚上就应验，张安旬只能自嘲自己真是太厉害了。
　　“想到了吗？”一张人脸忽然凑近，伴随着音量并不怎么低的”耳语”。
　　张安旬眨了眨眼，回魂。”想到什么？”
　　“嗯？你不是在想刚才的题目啊？”严靖云的表情透露出惊奇，”那你在想什么？表情超──认真的喔，我还以为你只有解题才会这样。”
　　“我在想……脑袋那么直，明明是一个肠子通到底的人，怎么就会被弯弯绕绕复复杂杂的东西给蒙住眼呢。”张安旬微敛双目，桌面上沿着杯子落下的点点水珠刚好映在眼底，他下意识的伸手，”为什么会被诱惑？平凡不好吗？简简单单的，不好吗？”
　　水珠在他的食指尖下受压挤，变形，破碎后被划抹开来，却又因为张力聚集为一个个浑圆剔透的点；一旁的严靖云缓缓眨眼，浓密的睫羽下是不解。
　　“呃…你这是在餐前思考人生？”严靖云摸了摸下巴，内心里虽然还有点莫名，不过他向来是个能够快速进入状况的人，”喔，是因为张肇均说不念高中，然后还有刚刚梁佑陈畅的事吧？”
　　其实就只是陈畅而已。张安旬默默的想着，没有说出口。其他人的事他不在乎，也压根管不着，他不懂别人的背景、有什么苦衷，什么想法，又怎么会有心力去在意？
　　然而也只是想着，张安旬心不在焉的应了严靖云一声。
　　“嗯，首先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没有资格说”平凡好不好”了呢，”严靖云忽然笑着点头，向绕过来的餐厅服务生点餐，一并帮另外几位坐的比较里面的同学也点了，这才转回来继续他的话，”倒不是自恃甚高什么的，只是你想想，不论是现在你说的这些，或者十年前我父亲第一次正经的跟我说”男人间的话”，我都能一个字不差的背出来。这怎么也算不上”平凡”吧。你的情况跟我，也差不了多少不是吗？”此刻，严靖云的语气温和，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这是大多数人努力一辈子也做不到的啊，说真的。”
　　十年前还只有五岁呢。张安旬想着一点都不是重点话语，指尖继续按压着吸收了他的温度，逐渐失去凉意的水珠。严靖云有着录音笔一般的听力记忆，至于他自己则比较像是过目不忘之类的，正因为是”同类”所以才会走到一块儿；年龄愈长，愈往高等教育的方向迈进，能碰上聪明的、志同道合、形形色色的人的机会也就愈多，张安旬知道某些跟他们相似的人从小被当成怪胎，度过了渴望”平凡”的孤寂童年，也有人变得自命不凡，不屑一切，长大之后仍旧是孤伶伶的过一辈子；换言之，张安旬跟严靖云都是相当幸运，也相当幸福的人，他们不只有着过分聪颖的脑袋，还有着较为成熟的思考，要知道，”聪明才智”并不总是跟”智慧”成正比──然而，想了这么多，仍然一个个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其实他都明白严靖云在说些什么，想要表达什么，道理他都清楚，如果今天纠结的对象不是陈畅，而是其他人──什么肇均什么梁佑，还有随便那些跟着陈畅一起鬼混的家伙──他必然也能笑着，就像严靖云，说的笃定，说的轻松，完全的事不关己。他就是个冰雪凉薄的人，透彻、明白，却也显得冷情。
　　“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特别，在人群中随便抓个一把都跟自己有着一样的能力，甚至还高出自己、能随时取而代之──我想，意识到这点是很令人焦虑的吧。所以才会做什么傻事──当然本意不是傻事而是”大事”──想证明自己，年轻大概就是这么来着吧。”
　　“…说得你好像七老八十的心理专家似的。”跟严靖云短暂的对视，张安旬笑着摇头，用手肘顶了对方一下，背景是餐具碰撞以及四周同学欢快嘈杂的声音，近景是严靖云笑着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的玩笑声，张安旬却再度被思绪攫搂住。
　　陈畅是随便就能替代的？
　　他自己也这么想？
　　道理上似乎没有错，就算套用在张安旬身上，这点与严靖云不同，他觉得同样再适合不过。少了一个俗称天才的人又怎样？总会有更聪明的人诞生，补上。这也没什么，就只是世界平衡运作的道理。
　　但是，张安旬发现，只要试着将这个想法陈畅套在陈畅身上，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就像心里上明白陈畅的所作所为就是典型的叛逆青年不学好，年少轻狂再加上血气充脑，陈畅的个性就是如此，没什么好多说，可是他仍然无法冷眼旁观，撒手不管。
　　看着陈畅糟蹋自己，却无能为力，张安旬打从心底觉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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