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十三、落花已作风前舞
　　派去秦国的几名密探，只剩一个重伤逃回，也只是来得及说一句“我们内部、有、奸细”。
　　“什么？奸——谁是奸细？谁是奸细？”太子丹几乎失控地摇晃着那个密探：“说！快说！谁是奸细？！”
　　“太子，太子！他死了，他已经死了！”田光抓住丹的肩膀，强迫他冷静下来。
　　太子丹环视四周，咬牙道：“给我查！我一定要查到，谁是我们大燕国的奸细！”
　　鞠武忽然道：“太子殿下，臣有几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臣对太子殿下在秦国的事情略有所闻，不过有两个问题，一直让人疑惑不解。第一，为什么依依姑娘不早不晚会在太子准备离开秦国的时候出现呢？第二，为什么太子私自离开秦国，那嬴政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呢？”
　　丹盯着鞠武：“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对依依姑娘可要提防啊，说不准，她就是秦国安排在太子身边的奸细。”
　　“胡说八道！”燕丹忍无可忍。
　　“太子明察。”
　　田光道：“此事还需要再仔细地查探查探。”
　　“这么明白的事，还需要再查吗？”鞠武嘿嘿一声冷笑：“自从太子殿下带依依姑娘回来以后，这才发生了机密外漏的情况。太子如果在这件事上感情用事，包庇奸细，恐怕——”
　　太子丹终于缓缓道：“把依依，带过来。”

　　“快、快逃吧。”春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依依奇怪道：“怎么了？”
　　“好多人都说，你是秦国的奸细。”
　　“那，太子怎么说？”
　　“太子，太子殿下派人来抓你。”
　　依依一怔：“他，真是这么说的吗？”
　　春喜点头：“我亲耳听到的。”
　　依依幽幽道：“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他绝对不会害我的。也许，他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
　　“可是，我总觉得很多人都在针对姑娘啊。”
　　依依一笑：“谁让我出身不好呢。其实他们是想赶我走，如果不说我是奸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起身缓缓环视四周：“看来，我也该走了。我已经给太子带来太多不便，是时候离开了。”
　　“留下来，谁都别想走。”人未到，声音先到。一个女孩子顶着满头俏皮的小辫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春喜慌忙跪下：“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来者一挥手：“行了行了。你下去吧。”近前上下打量依依，嘻嘻一笑：“不错，是挺漂亮的。”
　　依依含笑施礼：“见过芄兰公主。”
　　“怎么，我哥跟你提过我吗？”
　　“太子经常跟我提起你。”
　　“我在外学功夫，都没在宫里。他一定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了？”见依依摇头，芄兰顽皮一笑：“量他也不敢。听说这次我哥能回来，全是你的功劳啊。走，我们一起去找他。”
　　依依道：“不，太子回来了，就应该做他该做的事情。我也该离开了。”
　　“什么离开啊。”芄兰忍不住叫道：“你是我哥的红颜知己，又是我哥的救命恩人，你应该留下来跟他白头到老才对呀。”
　　“那要看，你想得到他的人，还是他的心？”
　　芄兰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人和心一起得到啦。”
　　“如果太贪了，就会什么也得不到。”依依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留下来，她相信，太子会待自己很好。可是，不管自己在太子心中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始终都不是他心底深处真正需要的那个人。
　　“这封信，麻烦公主交给他。”
　　芄兰接过竹简：“你真的要走啊？”
　　依依微微一笑，坚定地点头。

　　依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怀中紧紧抱着一把琴。这琴，还是到燕国后，太子送的。街上人来人往，置身其中的依依，却觉得和他们如隔两世。
　　多么想在走之前，能看你一眼。曾经想悄悄地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却突然发现，其实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依依默默回望王城。
　　好好对待你的臣民，不用金银珠宝，不用暴政镇压，但一定要给他们活着的希望。其实每个人最想拥有的，就是幸福的家。
　　高高的城楼就在眼前。仰望天空，竟是干净得不见一丝云彩。依依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英雄与我，一弦之隔。古往今来，诸侯交戈，多少红颜破，谁能躲得过。
　　“愿从君兮赴黄泉，伴君琴瑟缱绻行。泪纷纷兮声切切，顾盼家国长太息。”泪水缓缓滑落，依依推琴而起，长袖翩舞。“风飒飒兮木萧萧，舞翩翩兮落叶去。”
　　远远望见快马疾驰而来的太子，依依嫣然一笑。
　　你的温柔，有如黑暗中的烛火，照亮依依的心。即使只片刻，也是幸福。
　　依依纵身一跃，如蝶翩飞。

　　燕丹身心都麻木了。除了长跪依依墓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芄兰不知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道：“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是刚回来时候的那个太子吗？依依姐死了，她也许可以不死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死啊？她是为了大燕，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她不想影响你，不想影响你的抱负。可是你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你的职责。你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你是一个太子，你是一个燕国的太子啊！”
　　丹茫然地盯着前方，心中悔恨悲伤交织：“依依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可我们却将她置于死地。我大燕对不起她，我燕丹更是对不起她。”
　　“现在不是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们应该想想怎么让她死得有价值。”
　　太子丹置若罔闻：“我在想，像我们这样的燕国，还有希望吗？”
　　“如果，连你都没有希望了，别人怎么还会有希望呢？更何况你是一个太子，希望并不是别人给你，而是你给别人的。”芄兰男人一样拍了拍丹的肩膀：“所以我们，不能自己先倒下。”
　　丹缓缓点头。

　　十四、宝剑埋何处
　　樊於期诈死逃出秦国。想起灭门血仇，不由悲愤交加：“从今往后，我樊於期和秦国不再有任何瓜葛！”

　　没有抓到樊於期，嬴政不但没有责怪蒙武，反而好好劝慰了一番。
　　等蒙武离开后，李斯道：“大王，大王一向赏罚分明，蒙武没有拿到樊於期，您为何不罚他呀？”
　　“蒙家是我未来大秦的支柱，不要为了一个樊於期毁了我大秦的根基。对待敌人，一定要无情地打击。对待自己人哪，”嬴政一笑，“就应该注意手段。”
　　李斯笑道：“大王所言极是。”
　　“你觉得，樊於期有没有死啊？”嬴政看着自己最得力的臣子。
　　“依樊於期的性格，他不会自杀。”
　　“要是真的没死，你认为他会去哪里？”
　　李斯沉思道：“应该会去燕国。目前，齐国与我大秦还是盟友，楚魏正与我大秦交兵，只有通往燕国的一条路，一片平坦。”
　　“燕国吗？”嬴政袖着手，目视远方：“看来，我们的计划要改一改了。”樊於期如果真到了燕国，燕丹会收留他、要收留他，这是肯定的了。也罢，寡人可是连我们大秦的一员大将都送给你了，倒要看看你小小的燕国能折腾出什么样子来。

　　樊於期在燕国城门前被当成奸细抓了起来，刚好被来巡视的田光看见。
　　“将军为什么不直说自己的名字呢？”田光不解。
　　“樊於期是带罪之身，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樊於期微微一叹：“我只想像荆轲一样，做个平凡人。”
　　田光道：“荆轲确实找到了他最想做的事。”
　　“他现在在哪里？”
　　田光摇头：“我也不知道。”
　　樊於期道：“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将军和荆轲不同，荆轲是个人之勇，而将军有一身之才，更有远大的理想。”
　　“是啊，我以前也觉得和他不一样。后来慢慢发现，我的确和他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杀了很多人。而那些被杀的人里面有很多根本就不应该死。”
　　“其实每个人都应该面对死亡的命运。但不管死多少人，都无法使我放弃改变这个世界的决心。”
　　樊於期很有些意外：“田将军也想改变这个世界？”
　　“不错。我知道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我们根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樊於期轻轻摇头：“我已经想放弃了。”
　　“不，一个人既然曾经有过理想，就不会轻易放弃的。”田光盯着樊於期：“樊将军在秦国完成不了的梦想，可以在燕国来完成。我想，太子丹一定会给你足够的权利和力量，让你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改变这个世界。”
　　樊於期想起当日酒宴上与嬴政从容周旋的那个燕国太子，想起嬴政的种种暴行，想起自己的理想，不觉心动了。

　　太子丹果然拜樊於期为上将军，委以军中大权，却引起了燕将盛翼的不满。

　　百里香客栈里，盛翼喝得醉醺醺地，一把抓住经过身边的老板娘，抱住就亲。
　　喜鹊一侧脸避开盛翼酒气熏天的嘴，却又媚笑着坐进他怀里：“将军，今天看来心情不好嘛。”
　　“你说、你说那樊於期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一来，太子就都听他的。”盛翼又灌了一杯酒下去。
　　喜鹊笑道：“就是呀。我看哪，将军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说着，推开了已辨不清东南西北的盛翼。
　　站在院中，注视那个埋首劈柴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半晌，喜鹊笑着高声说道：“庆，谢谢你。今天够了，你歇歇吧。”被叫做“庆”的男人抬起头来，点了点头，起身离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喜鹊脸上的笑意也早已隐去，回身从鸽笼中抓出一只鸽子，小心地梳理一番，放飞。

　　嬴政手臂一振，鸽子飞去，一直目送它消失在天际。
　　“樊於期去了燕国，还被太子丹奉为上宾。”嬴政头也没回。
　　李斯道：“是啊。单单一个太子丹不足为虑，单单一个樊於期也不足为虑，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不得不防啊。”看了看大王的背影，又道：“燕丹也确实不自量力，他想改革，谈何容易。况且改革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有效果的。”
　　嬴政哼了一声。改革？在那样一个国家，有那样一个吓一吓就忙不迭送儿子来当人质的父王，就凭他心高气傲偏又妇人之仁的燕丹，要改革，光朝中有那么几个老顽固就够他劳心劳力，焦头烂额了。嬴政嘴里不自觉溜出几个字：“自讨苦吃。”声音虽轻，却明显带着几分惆怅。
　　李斯听得真切，心里不免跳了几下，寻思此刻还是变成聋子比较好。瞥见大王转身面对自己，忙低下头去，仍感受到赢政冷冷的目光。
　　“你是怎么想的？”
　　李斯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如果我们放任自流的话，燕丹就会使燕国赢得改革的时间，加上樊於期的帮助，燕国就会慢慢发生变化，也许就会有跟我们大秦相抗衡的实力。大王，那时天下的局势——”
　　“看来这一次，我们真的要伐燕了。”

　　不日，秦将蒙恬的三十万大军到了易水河边。

　　十五、独立苍茫
　　“大王，秦军来势凶猛，我军恐怕难以抵挡。惟今之计只有割城求和——”
　　不等鞠武说完，太子丹一把打断他：“又是割地、割地！韩国败了韩国割地，魏国败了魏国割地，现在看看，韩国没了，魏国也差不多了。”丹越说越气，“割地就能解决问题吗？割地只会养虎为患！我们绝对不能再割地了。”
　　燕王无奈道：“好了，不要再发牢骚了。还是赶快想想退兵之策吧。”
　　樊於期道：“大王，臣恳请领兵十万，迎战秦军。”
　　盛翼首先反对：“不行！樊於期是秦国人，万一在战场上倒戈，我大燕岂不是不攻自破。”
　　鞠武紧接道：“是啊，大王。即使要战，也不能派樊将军去。”
　　大敌当前，内部都不能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丹不觉深深皱了下眉头：“父王，樊将军是秦国人没错，但他现在已是我大燕的将军。他对秦军的一切都非常熟悉，正是这次战役主帅的不二人选。”
　　“战、战、战。说得倒轻巧。”燕王恼道：“秦军三十万，可我们呢？就算把全城守军都算上，也不足十万人。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田光道：“大王，战争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秦军跋涉万里来攻打我燕国，士兵必定疲惫不堪，这首先已丧失了天时地利。只要我们善于用人，抓住人和，臣相信击退秦军并非难事。”
　　鞠武道：“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不是去送死吗？大王。”
　　丹暗自握了握拳头，瞪了鞠武一眼，转向燕王：“只要樊将军出任主帅，儿臣就有六成把握。”回头目视樊於期：“将军，你有没有信心？”后者缓缓点头。
　　燕王犹自半信半疑。
　　鞠武又道：“大王，训练用樊於期倒也罢了，打仗千万不能用樊於期啊。”
　　太子丹强压怒气，冷冷地向太傅道：“那要不，你去？”
　　燕王不耐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就这样吧。”

　　秦燕两军列阵易水两岸，隔河对峙。
　　樊於期大营有刺客袭击，幸好早有防范。芄兰自告奋勇要以假布防图引透奸细。

　　从樊於期大营回来，太子丹一直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田光忍不住问道。
　　“田将军，我在想，如果我们训练一批死士的话，既可以在打仗的时候冲锋陷阵，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深入敌军军营，去刺杀主将，这样，不是省心很多吗？”
　　田光听得频频点头。
　　见可行，丹高兴道：“此事，就有劳将军了。”

　　咸阳宫中。
　　“燕国的形势怎么样了？”嬴政盯着面前的沙盘。
　　李斯道：“双方仍在对峙。”
　　“樊於期深知李牧的战术，如果也像李牧那样跟我们拖上几年，哼，寡人何时才能统一天下。”
　　“臣有个建议。”赢政示意李斯说下去：“燕丹重用樊於期，而樊於期是秦人，臣想，燕国人肯定有一定的疑虑。我们可以施反间计。”
　　嬴政道：“让燕国人自己解除樊於期的兵权。”这招对燕丹未必管用，对付燕王喜是绰绰有余。
　　李斯笑道：“如果顺利的话，樊於期的人头，燕国人只怕也会送上门来的。”
　　“好。等樊於期的人头一落地，立即攻打燕国。”
　　“大王，最终太子丹和燕国，还都在大王您的手心里面。”李斯道。
　　嬴政微微眯缝着眼，盯着李斯，缓缓地会心一笑。

　　“樊将军，实不相瞒，秦国派来使者，说只要交出你，就立刻退兵。”燕王眼神游移：“寡人也是左右为难哪。”
　　太子丹立刻道：“父王，这是谁的主意？”
　　燕王不悦道：“我和樊将军说话，你别插嘴。”
　　樊於期道：“大王，这是秦国的反间计。如果大王交出樊於期，秦国大军会立即指向燕国。”
　　“可是，他们答应不进攻燕国啊。”
　　“大王相信秦国人吗？”
　　燕王一声长叹；“唉，现在大兵压境，燕国上下人心惶惶。寡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樊将军，只好委屈你了。”
　　“大王意既已决，那就把樊於期交给秦人吧。”樊於期一脸漠然。
　　“樊将军！”也难怪樊於期会有如此表情，丹连自己都觉得一阵心寒，指尖都止不住地颤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太子丹面向燕王：“父王，如果父王一定要送樊将军回秦国，那就连儿臣的人头都一块奉上好了。”
　　不独燕王，连樊於期等人都是一惊。
　　“丹儿，你太冲动了。”
　　太子丹沉声道：“儿臣不是冲动，儿臣是要维护我大燕的志气。反正，我大燕没有了樊将军，就等着被秦国人踏平吧。”
　　“那你说，怎么办？”
　　“留下樊将军。”丹的口气不容置疑。
　　“不行，这不是明摆着跟秦国对抗嘛。”燕王瞧了瞧太子丹的脸色，一甩袖：“好了好了，那就，先解职。”
　　丹无语，唇边似乎闪过一丝笑意，眼眸中却是深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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